“孝宗皇帝思忖再三,虽然拒绝王皇太后所言以自家人养之,却也密允此举。因此事甚密,王家便择中我们一支,却是因为你的曾曾祖父家境艰难,父母俱丧,亦无兄弟姐妹,全靠自身才智以及王氏族学供养方才成才,后来更是到了南京王氏学堂中进学,二十岁即中进士,且才智旷达,重情重义不说,对商事也自有心得,又无牵挂。他被选中本可拒绝,但既知密事,日后就再难进上一步,好在他性情潇洒,亦有远志,遂慨而受之,从此咱们一支便脱离王氏,更母姓为江。”
“阿爷,为何要改姓?”
江老太爷苦笑一声:“其一,王氏一族因皇太后一家位尊,当时权势甚大,人人盯着,便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开的海禁,若是被朝中发现了,后果可大可小;其二,王氏一族何其庞大,若是这一支的后人见财起意为非作歹,甚或谋逆,便祸不及王氏族人。”
其实第二点江陵在听到选中自家祖上便已经明白,此时也不禁叹了口气。
哪里来的天上掉馅饼,成功了,泼天的富贵王家共享,失败了,江家独自承受后果。更何况对于一个二十岁的进士而言,这哪里又是馅饼呢?曾曾祖父若不是心境豁达志存高远,只怕要郁结于心。
江老太爷告诉江陵:“好在孝宗皇帝心地还是好的,他给了你曾曾祖父一道圣旨保身。之后,武宗皇帝虽然人称荒唐暴虐,但其实……他与我父亲年岁相仿,他们在皇宫相识,武宗皇帝心性自由,小时很是羡慕我父亲可以去海上历练。后来我父亲历练回来,每每进宫去见太皇太后时,武宗皇帝总要召他相见,这和当今皇上召见你阿爹的情况截然不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低地道:“武宗皇帝是对海上生活的向往,当今皇上关心的是海上的生意。”
江陵想起在京城宫中朱希孝的言语,心中自然明白祖父所指。只怕是皇帝想要这支船队。江老太爷道:“人人都道武宗皇帝荒唐暴虐,可是他也赐了一道圣旨给我父亲,说他与我父亲投缘,而两道圣旨总比一道圣旨保险。”
“后来,当今皇上也赐了一道圣旨。”
嘉靖帝赐的圣旨和先前两位皇帝的圣旨,内容是不一样的。
江陵记得江老太爷说起来的时候,脸色木然。就像此刻江业的神情一样,他站在艏楼顶层迎风而言,虽然目望远方,却面无表情。
江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江陵的头顶,柔声说道:“那个时候江家行海商已经四十余年,缴天之幸,虽然你曾曾祖父最为惊才绝艳,但真真是虎父无犬子,江家从你曾祖父到你祖父,后两代也都极擅经营,心胸宽广,因此累获巨利。我记得那年我们都在京城店铺,宣弟方才七岁,他因是家主继承人,你阿爷偶尔便会带他进宫。当今皇上那时也才年轻,他有一日与宣弟说,等他长大,便要请他为他管理内府库。”
“宣弟当天回家便与你祖父说,我们应当将海上生意所得的一半进献给皇帝内府库。”
江陵心中惊悚无比,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是一半而不是全部?”
江业看着江陵,目露赞许:“你想到了。”
如果给了全部,皇帝高兴,江家一时富贵,但很快便会大祸临头。且皇帝多疑,他必然不信江家当真毫无保留。
“当时‘王’字船队已有二万余人,大小船只两百多艘,若是给了全部,势必要将船只与人都交给皇帝,这二万余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船队既已交还,圣旨呢?”皇权之下,生杀予夺。
“最重要的是当时太皇太后已经薨逝十年,海上获利供给的是王家后人。因有两位先帝圣旨言明世代不移,才能保住商队保住江家。”
“嘉靖帝生性极是聪慧,年轻时确是明君,他既收了内库之财,又实在喜欢你阿爹,便也给了一道圣旨,意即江宣自愿献上一半财富,年满十五即担任内府库承运大使,但不列官衔,若无谋逆,海上商队行事一概不究。”
“实际上你阿爹只是俗称的皇商,他担任这内府库官之后,奉予内府库的钱财何止一半,内府库但凡钱不够用了,他便要无止境地填付。好在知道本家有海外船队的王家后人极少,你阿爷去走过一趟之后便知道坐食山空已不可取,好在这些年置下的产业不少,你阿爷又添置了许多,好好经营供养族学族人不至困难,王家便撒了手。江姓从此真正独立。”
也从此与王氏一族再无瓜葛,祸福自担。
江家其实是有好长一阵子的风光日子的,最盛之时,江宣在京城、宫中之风光,连当时最为得宠于嘉靖帝的景王都来结交。
可是人是会变的,虽然嘉靖帝一直没有对江家动过手,但他心中到后来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江陵知道的是,景王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江宣的身份,便想要控制江宣,江宣不理,他便设下种种圈套,一层一层地设计江宣,为了讨得嘉靖欢心和自己立储的资本,誓要将江家所有握在手中;嘉靖帝的心腹太监孙晋,与景王合谋,也想夺取江家所有;或者还有其他人。
嘉靖帝全然不知吗?
江陵知道的是他没有理会,到最后江家覆灭,他知道了所有一切,但是他仍然没有理会。
他当然不会理会,若能坐享其成说不定才是他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