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延迟了五个月的绝望便笼罩了她,五个月的疲累和挨饿受苦席卷而来。
大火、海风、被砍掉的头、火海中纵跃的黑影、黑黑的小院子里满地的血……反复地在江陵的梦中来来回回。江陵在高烧的昏迷中哭泣着、叫着阿爹阿娘,偶尔的清醒里,她看着大乞儿,知道那不是梦,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绝望铺天盖地。
江陵是半夜起烧的,大乞儿一直抱着她到天亮,用沾了冷水的破巾盖在她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在龙游县城里,大乞儿也发过烧,他的小伙伴也发过烧,他们都好了,大乞儿想,江陵也会好的。
可是江陵的烧一直不下去,到了第三天半夜江陵还在胡乱呓语,大乞儿终于慌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想,就抱着江陵离开了住着的破屋子,辛苦地蹭到镇子里的医堂门前等医堂开门,大乞儿行乞多年,当然知道医堂里的大夫才不会给一个小乞儿看病呢,可是,大乞儿因为和江陵走到了海边,他觉得,也许,凡事都会有例外呢。他以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够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看这么漂亮的大海,那不也做到了吗?
医堂的门打开了,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门口磕头,果然医堂里的人嫌弃地赶着他们走:“走走走,小乞丐做什么呢?看病也是要钱的,磕头有什么用啊?”
大乞儿跪着不走,哀哀求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她都发烧发了快三天了,你们救救她吧!”
他的方言已经能说得七八分像,可是医堂的大夫装作没听见,伙计便说:“我们医堂可不是善堂,今日你生病了来看不要钱,明日别人生病了来看也不要钱,那我们喝西北风去?咳,我多余跟你们说这废话,走吧走吧,别挡着我们的门啊。”
矮小的伙计有一把好力气,轻轻松松地便把他们拎到了边上,警告大乞儿:“别再挡在门口!”
大乞儿咬着牙,也不肯离开,便跪在医堂边上。
镇子并不大,来医堂看病的人其实也不多,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一边也没什么人看他们。
大乞儿跪了许久,江陵的体温渐渐地没那么烫了,但是大乞儿知道,只要到了傍晚,江陵体温是又会升上去的。可是,也许今天不会呢?见江陵一如前两天神智渐渐清楚,他冲着江陵的耳朵说:“陵姐儿,你可不是我的妹妹,你是江家的大小姐陵姐儿,你忘了江老爷他们死得奇奇怪怪的了?你家为什么会起火啊?为什么黑衣人要抓你啊?为什么傅家老爷要把你给卖了啊?陵姐儿,你可不能死,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一会儿他又说:“你这么厉害,都能把我带到海边来,我们还要继续找大船,找到很多很多珠宝,跟江老爷一样。然后,我们就有钱了,可以去查一查,为什么你家会起火。陵姐儿,江老爷那么疼爱你,我在街头行乞时经常能够看到他带着你到处玩,你可不能忘掉啊,你能舍得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吗?”
大乞儿原先从来没有多想过这些事情,他一向是不大动脑的,但不是不聪明,这会儿一直说下来,竟越想越清楚,越想越可怕,他抱着江陵,在十月的凉爽海风中出了一身冷汗,呆住了。
江陵在昏昏沉沉中其实是听到了大乞儿的话,只是意识不甚清楚,那些话语并未到达脑子深处,飘飘荡荡地没个着落处,她努力睁大眼睛,早上的时候她的神智总会有一阵子是清醒的,然而她饿,饿得肚子里面一抽一抽地疼,她知道大乞儿要照看她,没有时间去找吃的,偶尔会有善心路人给他们一点食物,大乞儿已经尽量喂给她了。
她没有看到过大乞儿现在这样的神色,她见到的大乞儿先是凶狠的、冷漠的,后来是淡漠的、不耐烦的,再后来是不耐烦中带着容忍的,再再后来是会笑会说、事事都依着她的。
可是现在他的神情是呆愣的、惊惧的、紧张的。他抱着她,咬着唇,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处,仿佛在抵抗着什么。
江陵不能很清楚地形容出大乞儿的表情,她只是觉得,大乞儿哥哥的样子都不像他了。只是她神思昏沉,烧得迷迷糊糊,连说话都没力气,想问也不知怎么样问。
忽然之间,大乞儿发力站起来,抱着江陵冲进药堂,扑倒在药堂掌柜面前,他仰着头求:“求求你救救我妹妹,我……我给你干活,我不要钱,我一天只吃一顿饭,你要我干什么活我就干什么活!”
药堂掌柜十分嫌弃:“出去出去,半大小子要力气没力气,你能干什么?我这也不缺人!”
大乞儿求他:“我能扫地、砍柴、洗衣服、搬药材……我什么都能干。”
掌柜还是摇头:“然后我还得养活你妹妹对吧?”
大乞儿摇头:“不,她会自己去讨饭养活自己的,我救了她就行了。”
掌柜睁大了眼:“你当我傻!我救了你妹妹,你回头带了你妹妹就跑了,我上哪找人去?你看你们,外来的人,又是乞丐,这种事干了不止一回了吧?”
大乞儿还待说什么,掌柜示意了一下,伙计就上来拖着他走开:“走了走了走了!”
门外却传来一个男童的声音:“给一剂小柴胡汤便能救人一命,又能费得了药堂多少铜钱?”
伙计并未回头就答:“今日一剂小柴胡汤,明日一丸保济丸,今日一个小病人,明日一个小病人,药堂也是生意且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善堂,这般下去,是要让掌柜的也去做乞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