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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夏去秋来,沥沥秋雨中,春水糙堂来了个访客。访客姓沈名舟,字飞白。投的名刺上说他是诚心来领萧老教诲的,望萧老允他多扰些时日。见了名刺,老头亲自出来迎,冠服堂皇,煞是郑重,敬的就是访客这份人品。

古往今来,猛将如过江之鲫,打出了名堂的也不少,林子一旦大了,啥鸟都飞。有屁事不懂,就晓得一味穷追猛打不依不饶的;有打着打着就黄袍一盖窃了国的;有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挟天子令诸侯的;有打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投到敌国,掉过头来打老东家的。比对之下,沈舟绝对是只&ldo;好鸟&rdo;。这么说有些失敬,套用萧一山一句话:&ldo;沈飞白行事坦荡,不欺心,不轻诺,不二过,战功赫赫却不张扬,手握重兵却不招忌,功成身退不恋栈,善始善终,乱世当中能如此,这份人品,这份本事,不算古往今来独一份,也是排得上号的了!&rdo;老头眼睛经常长在了头顶上,能得他这样评价,这人顶天了!

贵客临门,少不得摆家宴招待一番,也少不得喝两杯。老头也不叫小僮伺候,单打发何敬真过来执壶。这阵仗,连混吃等死的少爷秧子都瞧明白了‐‐老头这是要把蛮子&ldo;挂&rdo;出去哇!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头开口了。他指着何敬真说:&ldo;这小子想学几套拳脚防身,看看沈将军是不是得了闲能给指点指点。&rdo;。都是套话,私底下的关系早就铺垫好了,接下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老头在宴散之后留下何敬真单独说话,想了想,觉得还是长话短说的好:&ldo;给你引上道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rdo;再想想,又说:&ldo;得下死劲头去学,不许半途打退堂鼓!&rdo;何敬真点头。老头挥挥手让他下去歇着。看他走没了才开始思量周师兄唱的是哪出。周师兄事先当然和他提过这事,也向他征求过人选,他也列了几位供参考,没曾想最终搬来的却是这尊大佛!佛太大了,若是手下徒儿跟不上板眼,那学起来可不乱套了么?!还有一条:小小子是个牛脾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来为了赶板眼,弄得两边下不来台可怎么好?

想了一会儿,又觉着事情不到那个份上,空想无益。末后只在心底叹了口气:&ldo;小子,能托到沈飞白门下,足见你周师兄是下了血本的!这份恩情可不浅,但愿将来他别要你还!&rdo;

第11章习武与送饭

所谓的&ldo;得空给指点指点&rdo;不过是谦辞,习武讲究的是不间断,是&ldo;冬练三九,夏练三伏&rdo;,吃苦受罪是家常便饭,加上&ldo;受指点&rdo;的这个入门晚了,笨鸟得先飞,慢鸟即便不笨也得使劲飞,受的磋磨可想而知。

第一重磋磨,磨在了打基础上。习武也好比盖房子,地基不牢,上不了几层就房塌屋陷,&ldo;轰隆&rdo;一声散下来,那是要死人的!

那&ldo;地基&rdo;又在哪呢?在手、眼、身法,在其中的协调配合。手快、眼明、身法轻,这是地基中的垒土台,是&ldo;基中之基&rdo;。这层打得越牢固越好,到了手、眼、身法能先脑子一步动作,心未至身已动,那就是到家了。

沈舟拿来给何敬真打&ldo;地基&rdo;的是几张弓,最轻省的几十斤,最重的几百斤。轻重不在弓本身,在开弓时吃的力气,扯满了弦定了,最轻也要几十斤力气,最重要几百斤力气。由轻到重,循序渐进,到了能拉动最重那张弓的时候,七八年也过去了,何敬真筋骨都长牢实了,练起来不至因吃力过重而伤筋动骨。做的都是长远打算,看来沈舟对这个&ldo;编外&rdo;的弟子还是青眼有加的,军务再繁忙也匀出俩月时间来讲要领、授身法。徒儿披星戴月练武,师父也一同陪着餐风宿露,论迹论心都够得上鞠躬尽瘁了。

淹留俩月,因前方战事突然吃紧,沈舟留下一册小书后连夜离去,临去之前留下话,说是半年之后再来看看。

那半年时间何敬真就跟他手上的那张弓一个样,除了听老头&ldo;白乎&rdo;,一刻不闲,常常是下了学搭把弓就走,上后山一片林子里,对着靶子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刚开始那段还会恍恍神,久了人与弓化为一体,万籁俱寂,心定神安,干脆连饭食都省了,到了饭点永远不见他好好坐下吃顿饭。这时候就该俩师兄出场了。

周师兄很省事,到了后山也不叫吃饭,静静陪何敬真站一会儿,站完就走,饭菜原样拿上去,原样送回来,极偶然地,会送回一半来,另一半让山鼠狐狸或是其他小兽吃去了。

薛师兄不省事,一路咋咋呼呼上得山来,头一句就是:&ldo;吃饭!&rdo;。少爷秧子爬山爬得半死不活,就为送这碗饭,容易的么?!臭小子居然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不摇不动,看得他眼睛出火,上去就是一个漏风掌!&ldo;吃不吃?!不吃我和你拼了!!&rdo;接着抄起筷子,连饭带菜夹了满满一筷子硬塞过去,干脆闹场大的,看你还怎么万籁俱寂心定神安!何敬真架不住他闹,默默放下弓,接过碗筷几筷子扒拉完,碗筷递回去再接着练。薛师兄功成身不退,还要跟过来瞧热闹:&ldo;哟喝!都玩出花来啦!臂上坠俩水瓶子算怎么回事?怎不换两块大板砖?&rdo;光动口不算,还要动手。他举着筷子上去敲那俩水瓶子,&ldo;叮叮复叮叮&rdo;,叮叮完这边叮叮那边,当编钟使呢!敲了一会儿,见何敬真不为所动,又转到箭靶子那儿去了,&ldo;这是啥?铜钱?让我想想是做啥用途的……难不成你还想把箭尖钉进这么小个孔里边?&rdo;话音未落,一支羽毛箭擦过他手指尖,正正钉进铜钱的孔洞里,再偏一分,薛师兄的手指头就废了。二世祖哪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傻在那儿动弹不得,半晌才出来一句:&ldo;……你、你、你……哼!&rdo;&ldo;你&rdo;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拂袖而去。

薛师兄十六七的人了,回去还找师父告状,状告的也颇潦糙,藏头去尾,单露个&ldo;师弟翅膀硬了都会欺负师兄了&rdo;的意思,老头坐在上首看他哭天抹泪,大家长似的给了个决断:以后少去招惹你师弟!薛师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当时就气得心口疼,颤颤巍巍让底下人扶回去,在床上躺了半天缓过来了,气还不顺,想想不行,这口气非挣回来不可!然后他就把上山送饭这份活计从周师兄那儿强抢过来,天天上山去招惹何敬真。何敬真不堪其扰,越走越远,薛师兄这回显示出了少有的恒心‐‐你且走你的,看你能走到天边去!

带足了人手,坐了&ldo;滑竿&rdo;跟过去,遇山翻山,遇水架桥,送饭是幌子,借送饭之名行挑衅之实才是他本来目的。只不过歪打正着,有了薛师兄的&ldo;千里送饭&rdo;,才有了何敬真后来练出来的那膀子力气。

这么看来,还是薛师兄有&ldo;效率&rdo;些。

沈舟半年以后回来,见了何敬真演练的一套手眼身法也不禁暗暗点头。弓弦拉满,在抻开弦的那条臂膀上放一杯水,一箭放出去,杯子里的水纹丝不动。箭路还稳,百步开外的箭靶上置一枚铜钱,箭尖离弦后死死钉在铜钱孔里,严丝合fèng,拔都拔不出来。

徒弟不笨,也舍得把自己往死里整,半年长短能练到这般模样,还是值得称道的。

沈舟这回留的时间不长,只留了六天不到,但该传的确实传到了。在手眼身法之后,练的是&ldo;心法&rdo;。习武和为将有共通之处,都要&ldo;治心&rdo;。千军万马中往来,一颗心欢蹦乱跳瞻前顾后可不行;习武也是,要沉得下心,压得住步,练到一定境界,碰到瓶颈了,能不躁不愠,追根溯源,找出根源来各个击破。一言蔽之,治心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处变不惊。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从这点上说,何敬真火候还差得老远呢,薛师兄在旁&ldo;猴跳&rdo;一番就练不下去了。

为了&ldo;治心&rdo;,沈舟让何敬真寻一处深渊,临渊而立,低头是万丈深渊,举头是白云苍狗,巨风猎猎刮得人站都站不直,就在那儿练。

起初何敬真只敢闭着眼往深渊口站,那地方近似天坑,叉出来的山石包围了整个渊口,犬牙交错,如同上古巨兽遗存的骸骨,张嘴仰首,森森不见底,哪怕是极粗浅的一眼,都能叫人头晕目眩无法自持。他一条小命悬在系到腰间的一根粗麻绳上,颤颤悠悠,晃晃颠颠,有几回险些被谷底罡风卷下去。

二世祖上来过一回,下回就自动歇菜,该干嘛干嘛去,他终究醒过味来‐‐满世界的福都还享不够呢,干嘛自讨苦吃!也不陪着过来受罪了。可这饭还得送,怎么办呢?他人懒,但馊主意不少,想到了一招:到了饭点,从春水糙堂那儿放一只风筝上去,风筝上带个食盒,控制好方向,到了深渊口上何敬真弯弓射风筝,射着就吃,射不着就饿着,这么一来,吃饭习武两不误,多好。这么馊的主意居然站住了脚,且还正儿八经的施行了!

每日正午时分,只见春水糙堂上空踉踉跄跄升起一只风筝,左右披挂着食盒,食盒太沉,风筝飞起来就有点儿&ldo;心事重重&rdo;,慢悠悠逛荡到何敬真所在山崖,在那儿招摇一会儿,展示展示各色花纹。为了引来师弟注目,薛师兄可是费了一番苦心在风筝的花色和样式上。样式每日翻新,色彩一般是大红配大绿,大紫配酱黄,偶尔还会有配个紫红&ldo;小屁帘&rdo;的五花大蜈蚣飞过来。风筝展示时间的长短要看何敬真运气好坏和风势大小,若是今日风势不大,运气也还顺,一次就射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数时候风筝都被谷底巨风刮得摇摇欲坠,但死也不坠,挂着俩食盒硬生生挺那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翻翻转转,也不知薛师兄从哪倒腾来的风筝线绳,结实得要了老命了!

一般要等到何敬真用一只带钩子的小箭搭住线绳,扯过来放下、卸下食盒,风筝才能不辱使命。飞回去时快多了,一路摇头摆尾,青云直上。

先头几个月,风筝被搭住的几率太低,十次倒有八次完好着出去,残疾着回来(谷底风大,少不得吹掉蜈蚣的几排脚,蝴蝶的小半边翅膀,缺胳膊少腿的,难为它还能飞的回来。)。薛师兄门下养一班专门制这类玩意儿的人,风筝残疾着回来可以,但要是还没到春水糙堂就嗝屁着凉了,那对不住,这班人回家吃自己,另换一班人来接着摆弄,直到摆弄出名堂为止。于是乎风筝也跟着更新换代,而且换得快多了,没多久水平就上去了,能做到&ldo;指哪打哪&rdo;、&ldo;要哪送哪&rdo;。

第12章师兄那颗&ldo;春色满园&rdo;的心…

师弟&ldo;觅食&rdo;困难的那段时日,周师兄又恢复了隔天排班送饭的旧规。还是老样子,送饭上来静静站一会儿就走。饭菜搁在食盒里,外头裹了四层稻糙和棉花制成的棉捂子,两三个时辰后都还暖手。这处深渊离春水糙堂不近,要翻山越岭,还要涉水过河,这样山长水远都不假手他人,这份用心、这份仔细,好比千里送鹅毛,情义不轻,得领情。

何敬真练完一段,刚好两个时辰,精疲力竭,汗出如浆,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自渊口爬上来,一头栽在平地上,趴小半个时辰才能缓过来。缓过来后才知道饿,慢慢撑起身子,看到正对面一棵树下挂着一个食盒,擦把汗上前取下,一层一层揭棉捂子,揭开来饭菜还暖着,吃到嘴里无比香甜。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都长着一张永远喂不饱的嘴,读书习武兼顾,消耗奇大,用功时不觉,空下来就只想着吃,吃着吃着又拔了一轮个儿,可就是不贴膘。他总想吃出些膘来&ldo;坠&rdo;住自己,这样往深渊边上站的时候没那么容易叫风卷下去。可惜天不从人愿,那层小膘七岁那年一去不复返,打那往后&ldo;膀大腰圆&rdo;只能是妄想。他自己挑剔,在旁人看来他这副身条已长到了极致‐‐线条利落,增一分减一分都过犹不及。一股爆发力静静潜伏在四肢,随时&ldo;豹变&rdo;。常年出没户外,风吹日晒,阳光还是留情了的,刚在皮肤上灼出一层浅麦色就戛然而止,高鼻秀目,笑涡有情,整个人就是一缕光,没到夺目的程度,但也绮丽,是别一路的风情。

周师兄远观这身风情,眼神里擦出一簇细小火花,不待它生根发芽就辣手灭去,发乎情止乎礼,很有师兄的节制与自持。

为着配合徒儿习武,老头把师兄弟的课业分开传授,白日给师兄们讲,夜晚给何敬真单独讲。师弟&ldo;昼伏夜出&rdo;了,碰上一趟不容易,小七十天没见了,薛师兄头脑发热,想着上深渊边上探探久不露面的师弟,顺便验验风筝送饭的成效。坐着滑竿、顶着烈日巨风上到崖顶,停在渊口十丈开外,打眼一瞧,正看见何敬真解了绑在腰上的绳索,孤零零一条人&ldo;缀&rdo;在渊口边上,风要能再大点儿,他马上就敢羽化升仙给你看!

薛师兄一颗心别在了嗓子眼上,还不敢喊,怕猛一嗓子嚎出去,没把人给嚎回来反倒给嚎下去了!他这儿正团团转呢,何敬真引弓了‐‐一臂扯满,整个人标枪一样&ldo;扎&rdo;在渊口上,巨风呼啸而过,把他衣和发扯成一面黑旗。你看他眼神,那是沉到骨子里的静,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气定神闲,但人是绷紧了的,就要离弦而去似的,那侧影好漂亮!

薛师兄塞了满脑子的诗情画意大情小调,硬是扒拉不出一句来形容这漂亮到底漂亮在哪。憋了半天出来俩字:绝了!

那一箭放出去,放倒的不止是天上的鹞子,还有薛师兄的心。打那以后,薛师兄对何师弟殷勤多了。送的饭食不再是往常的&ldo;大路货&rdo;,偷偷塞钱在大厨房里弄了个小厨房,开起了小灶,每天绞尽脑汁安排菜色,色香味俱全是基本要求,关键是得露出&ldo;师兄钱多,师兄厚道,师兄靠谱,跟着师兄有肉吃&rdo;这么个意思来。光看菜色估计看不出来,那就得在食盒里夹带小抄,列一列菜名和用料。比如&ldo;春色满园&rdo;这道菜,用的是两块大鲍鱼,拿鸡汤慢火煨两个时辰,出锅后快刀片薄,拿鸡汁、金针、牛柳翻炒,大火过一趟油,收干了汁水后盛盘出锅。那小抄里头就得这么写:今日菜色‐‐春色满园,用大鲍鱼两块、金针若干、牛柳细肉若干,值银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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