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货的表现还算硬挣,皇帝已经一口咬定他是个&ldo;西贝&rdo;了,他还稳稳跪着,不言不动。
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不说话,但心里已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吕相跪着,也不说话。他张了几张嘴,始终编不出什么话来搪塞。一个大活人丢了,现在生死未卜,还要编?编得出么?
皇帝也不看他们,掉头就走,召集人手去了。
就是一语不发才可怕。看他那背影,吕相觉着自己也什么都看明白了。皇帝实际要说:好!骗的好!合起伙来骗!一个说得了外感伤寒,怕把病气过给天子,自请搬出偏殿,搬得远远的,这两天暂且不用宣召了吧,不然一串喷嚏打下来,又是鼻水又是泪水的,看得天子糟心,等啥时候需要做戏了,再召臣过去,这样臣也能偷得几分浮生之闲。另一个说军务防务城务皆繁忙,这两天就不用进宫奏对了吧,省下点时间也可以偷空眯一会儿,歇好了才有力气上战场么。多傻啊!戏都演完了,人都糊弄过了,这才被兜穿!要不是丢了一个,这出李代桃僵的戏就完满了。滴水不漏呀!厉害!
吕相目送皇帝,苦笑。他的确在某个瞬间有过这种心思:借乱兵之手灭去将来的&ldo;佞幸&rdo;。皇帝那边痛也就痛了。痛烈点儿没关系,剜心剜肺的痛,忍忍也能过去,古来帝王有几个是圆满的?痛长点儿也没关系,一世不通情爱也没关系,人生在世,谁没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谁让他是皇帝呢?谁让他是这乱世当中,由乱到治的唯一希望呢?天下乱了将近两百年了,人心思定,总该有个明主出来挑这个大梁。综观整个汉土中原,也就只有这位既有&ldo;明主&rdo;的气度,又有&ldo;霸主&rdo;的霸气。这位善审时度势,会用人,能用人,好钢都用在了刀刃上,非常清楚哪是大局,哪是大势,法度如何,底线在哪。从自家老子手上接下的烂摊子,仅用了八年时间就造出个盛世的雏形来,这份能耐,这样手段,这副心机,真是&ldo;天降大任于斯人&rdo;了,非他不可。天下归心的君主,私人情感是不能摆进心里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大,摆了人,天下摆哪?因此,那撮&ldo;窝边糙&rdo;还是拔了的好。虽然挺可惜,顶好的一棵将帅苗子,英年殒没,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可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将帅苗子两百年间能出三四个,但横扫六合,御极八荒的明主四五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位。他吕维正已经当了一回贰臣了,实在不想再当一回&ldo;叁臣&rdo;。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他都要试试。不然他不会明知君王一怒的后果,还要明目张胆地把何敬真拖下水,拖到敌营涉险,拖到五百名在身上绑了一圈火药筒子的兵士中间。他在拿自己一条老命去换一个&ldo;天下太平&rdo;的前景呢!
第52章阔海捞针
在何敬真拉着他跑的时候,为他抵挡明枪暗箭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机会从背后偷袭,只要心肠再硬几分,点一个火药筒子就够了,两人一起炸个粉碎,也是一命抵一命么。反正皇帝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大面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吕维正没什么可操心的‐‐都城附近的守军几年前就预备好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处人工掏出的巨大洞穴,藏兵五万,粮糙也囤了足够二十万人三年的吃喝嚼裹,只要门阀那边一动,这五万能征惯战的兵卒就会从城外杀进来,把逆贼杀个光净。沈舟那边早就从李天泽的围困当中脱身了,只不过对外宣称&ldo;全军被围,无力回援&rdo;而已。杨镇在第一员叛将倒向蜀羌军之时,就悄悄从蔚州开过来了。章达那二十万人都入了关山,离留阳仅有半天脚程了,军报上还故意说才启程。障眼法耍得这么好,还要把何敬真召回来,特特召回来,一路放行,直放进御书房。两边一见面,皇帝勉强充了一会儿人君,一会儿过后又成了凡夫俗子,师弟说什么全没听见,满脑子的黑黄心思烧得开了锅,面上依然稳如泰山,定睛看着师弟两瓣唇开开合合,看到了&ldo;日后&rdo;,看到了&ldo;长远&rdo;。召师弟回来就是为了日后与长远,有意造个危局,要师弟进来扶危济世,力挽狂澜,救了一城十万人,安个军功,给个封赏,拔成禁军统领,从此留在身畔,常伴左右。他日皇帝集权在身,宠幸个把人,有哪个敢说半个&ldo;不&rdo;字?
其实,吕相与皇帝同属一类人,都是能透过一些小举动看进人心里去的人。他把皇帝看得那么明白,皇帝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算差了一着棋。他以为吕相这样明白他心思,绝不可能毁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让他身前身后一片荒芜,至老悲凉。然而,这着算差了的棋其实不是吕相,而是那个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那人早就拿定大主意要自灭,吕相不过是块踏板,踏着走向条名正言顺的死路。生死攸关的关口,那人绝想不到吕相在他身后一会儿&ldo;杀&rdo;、一会儿&ldo;留&rdo;地痛苦摇摆。也想不到他蹲身一&ldo;背&rdo;,把吕相绑到背上的一套动作,会彻底掐灭他灭了他的念头。当时的吕相在想些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想,就瞪着他趴着的那面单薄的背,心里骂他:好个呆小子!你自己跑不就完了么!还停下来背个跑不动的老累赘干啥!这老东西上一刻还想着和你同归于尽呢!你放他到背上不是给他行方便是什么!他在靴子里藏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朝你心口喂一刀,大罗金仙都救不回!
吕相这样在心底痛骂他的时候,一支羌箭扎中了他的小腿,他就这么给倒拖着坠下马去,触地之前还不忘给老累赘找接应,老累赘让接应的接走了,往生天蹿了,却把他撇给一层层的刀剑,一群群穷凶极恶的人,问都不问一声,说不定心里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幸好不用自己动手,不然良心还有地儿摆么?
原来自己早不问晚不问,单单在快入城门的时候问起那护卫将军的下落,是为了给良心一块摆放的地方。原来自己要郑季回程寻人,不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而是要给自己那砢碜无比的良心一个交代。
人心真是经不起细咂摸,一旦咂摸出不好的滋味,自己都恶心。
吕相站在厅堂外,举头望向天际,干涸已久的眼眶一阵潮热,忽然泪落如雨,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呢?他问自己。将来的佞幸这时可能死无全尸了,你求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么?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怕他将来乱了皇帝的心,乱了天下归一的大棋局,处心积虑要除之而后快么?真除掉了你又要哭他,为什么?
吕相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就是想:呆小子,我吕维正欠你一条命,此番你若有命回来,我必定寻时机还你!
周初三杰之首,居右相位三十又二年的吕维正,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走眼,就是他对皇帝这份深心的把握。他以为没了这人,皇帝固然是要心痛的,但那痛是可以调和的,是想起就痛一通,想不起就不痛的一种隐痛。他以为内乱过后的百废待兴、天下归一的宏图大业,足够皇帝操一辈子的心,久久才能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久久才痛一回。谁知皇帝竟是那种动了情就再不回头的人‐‐看他日常起居就知道了:衣衫永远偏好一种样式,鞋履永远只穿一种样式,用饭时永远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糟腌小鱼,御批用的纸笔永远只用那一种。吕相与皇帝同吃住,就差同睡一张床了,这么些细节不可能没注意过,只是不肯认,一旦认了,他殚精竭虑做的这些事算什么呢?还有意思么?
当然,吕相要好久以后才肯认下他这走了眼的判断。现下,他还站在厅堂前,等皇帝回来发落他。
皇帝没空发落谁,他从褚帅家宅里出来,立马调集人手出城寻人。依着他的判断,何敬真应当还活着。护卫将军总领整个都城的防护,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人物,活的比死的好用。尤其是在遭遇一次突如其来的&ldo;包饺子&rdo;后,不论是周朝的反叛还是蜀羌军都想得个大筹码好全身而退。逮到的活筹码越大越好,跑了个吕相,留下护卫将军也行。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应当不会灭口。但也只是应当,当务之急是捉到几个叛军和蜀羌军的人,问清状况。皇帝一道口谕,杨镇就送进来几十名俘虏,越问皇帝一颗心越往下沉。因几十名俘虏众口一词,都说那护卫将军自个儿把自个儿炸死了。
俘虏们不算说谎,伤成那副模样,死是应当应分的,不死反倒奇了怪了。
再说那时正是凌晨,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又乱,哪哪都是火药筒子炸开的巨响,哪哪都是人嘶马啸刀剑铿锵,有几人会去注意某个局部上的某个人呢?就这几十名俘虏还是从几千人当中挑出来了。几千人,审了又审,问了又问,为保供词真实可信还动了刑,放到皇帝跟前来的时候,假话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他们自认为的真话。几十人自认为的真话相互印证,前因后果刚好契合,这不是作伪做得来的。
皇帝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块金狮镇纸,盯着盯着就觉得那镇纸在打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模糊,忽然眼前一黑。他赶紧合上眼,拿手在眉心处慢慢揉,边揉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去阔海捞针地捞这么个人,怎么去死顶这阵痛,怎么去填心上那个透风的大窟窿。一片心思长满了,长稠了,猛然间一把扯去的那种痛和空,要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杨镇一旁站着,偷眼看了看皇帝‐‐面色发沉,饱含水汽的那种沉黯,随时有疾风骤雨袭来。这时候最好识相点儿,少凑上前去。杨将军权衡再三,觉得识相这件事得分轻重缓急,目前的关键在于和皇帝讨个主张,下一步当如何行事。于是他十分不识相地开口了,&ldo;陛下,下步如何,还请早做决断!&rdo;
皇帝久久不响,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搭理,还是单纯的没听见。他就是自己想自己的,脑子里把各种可能的下落演了一遍,脑子的演绎生动无比,非常血腥,演得一颗心都成了&ldo;劫灰&rdo;了,还得演,最惨最痛的演过去,真有那么一天的时候,好有点准备。演到了&ldo;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do;的地步,皇帝定下主意,要亲自出城找人。
杨镇一听‐‐这不胡闹嘛!城外这时乱得出了格,刀剑无眼不说,真有那刺王杀驾的混在当中,瞄准了吹一根毒针就够了!
&ldo;陛下,臣以为不可!&rdo;杨将军天生一条直肠子,说话不带拐弯的,上来就挡皇帝的驾。
&ldo;城外两军对战,杀得正酣,陛下不宜此时前往!再说了,若那几十俘虏所言非虚,护卫将军早已&lso;死国&rso;!&rdo;挡驾不算,还要拿刀子片皇帝的心肝肺。
&ldo;按俘虏们的说法,那火药筒子一定分量十足,一旦爆开,铁定就剩一地碎渣了,哪还能找得着人!&rdo;片还不算,还要撒点儿盐。
皇帝自个儿脑子里演是一回事,经别人的嘴巴点出来是另一回事。自个儿演还能骗骗自个儿,别人一说,那就骗不了了,一丝一毫也骗不了。皇帝由是恨煞那不让他自欺欺人的人。
&ldo;你们都很了得嘛,一个个当朕的家,做朕的主,告诉朕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这个可,那个不可,呵,真有意思。&rdo;你杨镇是,那个吕维正也是,老爱自作多情,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套说辞,全是为了江山社稷安稳牢固,为了一国之主别行差踏错,连设局诈他都振振有词,杀谁留谁都能代他定夺,那还要他这个&ldo;陛下&rdo;干毬?!
杨镇是直肠子没错,但他不是傻子,一听皇帝这口声,赶紧跪在地上请罪。
&ldo;臣有罪,请陛下责罚!&rdo;
&ldo;卿为朕解烦忧呢,何罪之有?不如留这江山让卿等去指点岂不更好,省得你们老也隔着一重,老也不能痛快!&rdo;这话就说重了。再说下去杨将军就成了有意窃国了。
第53章磨人
杨镇不似吕相,见天到晚的和皇帝呆一块儿,对皇帝的疯魔和疯魔后的&ldo;劈雷打闪&rdo;司空见惯,无论如何都能吃得下睡得着。杨将军是头一回挨劈,劈得里外不是人了,还不死心呢,还想着再劝。这点看似和吕相差不多,其实性质不一样。吕相不怕皇帝,杨将军还是怕的。他想着再劝完全是因为骨子里带着的一股&ldo;耿直&rdo;,说白点儿,就是狗脾气又犯了,&ldo;忠君报国&rdo;的一腔热血往往会以&ldo;犯颜直谏&rdo;的形式体现出来。他想,几百年出不来一棵的将帅苗子就这么没了,有谁比他更心痛?有谁比他更难以置信?!有谁比他更希望事情从头来一遍?!但没了就是没了,心痛没用,难以置信也没用,从头来一遍更是没可能,还不如把接下来的事定夺好,免得乱了大局。他知道皇帝与何敬真的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半个手足,感情肯定深,想&ldo;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do;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不是得注意点儿分寸?一个可能碎成了渣渣的人和城内十万百姓比起来,和周朝这三分之一的天下比起来,是不是能暂时往后靠点儿?实在不行,非得亲眼见着结果,是不是能派个其他人去查探,多派几个去也行,搜山检海也行,只要皇帝别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身涉险!
&ldo;臣愿代陛下出城寻找护卫将军,不论如何,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rdo;
皇帝当然知道杨镇的心思,也知道这是除了自己之外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已经对这些人存疑了。帝王家本就多疑多变,信任某个人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一旦被骗过一次,立即对这个&ldo;人&rdo;,进而多所有人的举动都打个问号‐‐你这么急着揽差使,后边藏着什么心思没有?你会不会像吕维正一样,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一出手就是摘心掏肺的狠招?你会不会和吕维正勾在了一起,找到人以后,看看没死,再补一刀彻底灭了将来的佞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