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塔开始,沿街的店铺也高高点起朱红灯笼,一盏一盏,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街上行人皆驻足观看这一盛景,人声喧哗,赞叹不绝。接着有隐隐诵经声从远处响起,层层递进,如同大浪之将来,静静席卷整座城市。
陈默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抬头看着灯盏逐渐铺满整条街道,像银河坠地,行人皆在星流中穿梭。
他呆呆看着眼前盛景,突然想起在远方的酒肉朋友许浩然。他此刻要是也在,一定会拍拍他肩膀,说些没营养的感叹。
在离陈默不远的酒楼之上,戴着斗笠的青年和陈子昂听见了诵经声,都探出头去向外看。白发青年暗道声不好,看向陈子昂:“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节,有苏氏例行要在此日行嫁娶之礼,是我疏忽了。”
陈子昂刚送到嘴边的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就是那个,每年嫁女儿都要在街上抓个外来客做人牲祭天的有苏氏?”
白发青年点了点头,陈子昂抓起佩剑就下了楼。此时诵经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如滚滚洪流,震耳欲聋。街上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摩肩接踵,不辨眉目。刚刚还站在街口的陈默现在已经淹没在人海里,失去了踪影。
就在此刻,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列仪仗,打头的擎着长幡与大旗,上面绣着有苏氏家徽,高达九尺,在空中猎猎舞动。接下来是鼓乐、俳优与扛着抬着礼器和妆奁的家仆,都穿着朱红色袍服,浩浩荡荡,从天尽头缓缓行入街中。
陈默站在人群中,前后左右都是长相妖异的丰都市居民,他只是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就看见站在他左侧戴着幕篱的小姐身后有条狐狸尾巴,被一个眼角狭长的贵妇人挽着,而他右侧是一个脖颈处长着爬行类鳞片、面色不善的武人。他打了个寒战,悄悄往外挪了挪。此时一声清亮凄婉的歌声从仪仗队伍中响起,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都纷纷踮起脚向前探看。
在礼器队伍之后是一众妙龄少女,都穿着素衣,且歌且舞。中间数人抬着一个圆形高台,台上站着一个歌姬,也身着素服,用白布绦蒙了眼睛,手中拿个牙板打节拍,唱着一首古奥的曲子,声音高亢婉转,音调却无比哀伤。
她唱的歌词有些熟悉,陈默忽然想起,他曾在安府君的地宫里听裴怀玉念过。“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於家室,我都攸昌。”
一曲唱毕,队伍尽头出现了一架两人高的车辇,车壁上涂着朱砂大漆,青铜车盖上镶着黄金,四角垂下四色丝绦。车辇所过之处,两侧观礼人群皆颔首下拜。车后则是望不到头的马队,打头的是一个穿着白色礼服的青年,骑在纯白骏马上昂首前行,相貌俊美阴柔,引得围观的人纷纷抬头偷看。
陈默一路被人群挤着向前挪动,然而此时那车辇的锦帘突然被拉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出来,五指都涂着艳红的蔻丹。那手向前方一指,礼乐齐齐停下,仪仗队也定在当街,仿佛时间静止。
那站在圆台上,蒙着眼睛的歌姬此时却在台上开始飞速旋转,快到变成一道白色影子,手中牙板飞速打着节拍,像在完成什么古老的祭祀仪式。牙板敲下最后一声,她站定在台上,一手高举牙板,口中高喊一声:“噫——呀!”,另一只手缓缓降下,直指向陈默所在的人群。
那一瞬间满街人都向他所在的地方望去,他抬头看,恰巧与那歌姬蒙着白绫的眼睛相对。她在看自己,那一刻他觉得血都凉了,想跑,双脚却动弹不得。
人群马上喧哗起来,以他为圆心纷纷向四周退去。圆台上的歌姬此刻却轻轻跃起,手中牙板两片相接,弹出一把短刀。她从台上跳下,以手撑地,接着向陈默跑来,迅疾如豹。
他眼看着她向自己跑过来,脑内却响起另一个声音,是《东都》装载的程序在指挥他行动。那声音指挥他朝北跑,他便迈开双腿,不管不顾地挤开人群,向北侧佛塔所在的方向冲去。
他和那带刀少女一前一后地跑,她凌冽的刀风一度就贴着他的脖子。
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埋头向前跑,翻过了几个酒水摊,又钻过几个高个儿路人的裤裆,他使出了这辈子最灵活的逃命姿势,左冲右突,像只在猎犬追逐下勇往直前的豪猪。
那佛塔就在前方,他已经看见了塔檐上悬挂的灯盏,他却已快力竭,嗓子里一股血腥气。四周人群都逃得离他数步远,形成一堵圆形人墙。他站在中间,逃无可逃。下一瞬,颈上一阵刺痛,那刀已架在他脖子上,划破了他的侧颈。
他高抬双手,一动不敢动,只能好声好气地劝她:“女菩萨,消消气,怕不是找错人了?”
对方不说话,只是在他右腿上踹了一脚,他哎呦一声跪倒在地,随即胳膊便被攥住,大力拖着他往回走。仪仗队还停在原地,四下是诡异的寂静,只能听见旗幡在风中拍打的声音。
此时却从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接着一匹血红色的大宛马像疯了似的冲入人群,将原本铁桶般严实的人墙冲开一个口,那人穿着黑衣,带着垂下黑纱的幕篱,像一柄长枪插入圆心,枪尖直指陈默。马嘶吼着在他面前站定,高腾的马蹄险些将他踩死。马上人挥鞭,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击落,接着抬手一把将他揽上马背,又抽出腰牌朝那白衣少女亮了亮,便架马掉头,向佛塔方向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