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动了鸾仪卫,李太史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叫他查出了先前牵机毒的事,吾就算是下了地狱,也要从油锅里爬出来,将你一同带走。”
盛装妇人表情狰狞,傅了厚粉的脸上如铅灰一般白,露出底下遮不住的细碎皱纹,唯一双杏核大眼还依稀有几分灵动神采,此刻双瞳则像是着了火一般,眉头紧拧,盯着对面身着俗家锦袍的僧人。
妇人是前日万象神宫夜宴之上为女皇讲笑话的安定公主,而那僧人则是权势正盛的鄂国公薛怀义。六年前,他还没当上白马寺寺主之时,就已经是安定公主的入幕之宾,后来得宠于女皇,从街头无赖一朝平步青云,是洛阳城无人不晓的谈资。
薛怀义懒散地倚在窗边,斜睨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公主,接着一把揽过她的腰,柔声细语道:“公主莫急。这般做法,自有我的用意。那安府君贼心叵测,不是可靠之人。此番我拉鸾仪卫下水,就是要借刀杀人,看看这大唐最好用的豺狗,能不能循着味儿将那条狐狸揪出来。至于太子……若是他没了,不是还有庐陵王?”
她怔了一怔,接着奋力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反手甩了对方一巴掌,这一掌响声清脆,在寂静的藏书阁中格外响亮。她怒极反笑,指着薛怀义的鼻子咬牙骂道:“当年是我看走了眼,以为你知我顺我,能助我匡复李家,不料你这般狼心狗肺!若是八郎[注:睿宗李旦是唐高宗第八子。]也被那毒妇害死,我定先取你狗命祭拜先人!”
薛怀义摸了摸脸,也不恼,只是笑笑,转身便走下藏经阁,只淡淡飘来一句话:“公主,下次再见,吾便不会顾着往日情面了。”
窗外园中花木葳蕤,鸟声婉转,盖住了楼上女人的细声呜咽。迟暮的美人瘫坐在地,哭得脸上铅粉簌簌掉落。楼下,薛怀义穿花拂柳地离开,顺手摘了一片柳叶折成短笛,吹了一段《折杨柳》。当年,她因贪图听完这一曲《折杨柳》,驻车北市,不惜成为东都又一笑柄,将他带回了公主府,转眼六年。
“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
(二)徐无杖
陈默跪在牢房里,手脚都被拷着,只能费力抬头看一眼这个跑得气喘吁吁的人。他自称徐有功,是司刑寺[注:司刑寺是唐官署名。光宅元年(684)由大理寺改置。神龙元年(705)复原名。]丞,奉命与鸾台及秋官[注:武则天光宅元年(684年),改刑部为秋官。]协理万象神宫案。
此刻徐寺丞正从地上拿起沾了血迹的《罗织经》,翻了翻,之后当着来俊臣的面,将书扔在了一边。
陈默嗤笑一声,吐出星点血沫,随即脸上一震,又挨了来俊臣一巴掌。对方气急败坏,却不能发作,只好阴恻恻道:“徐寺丞,此案已结,若汝在今日辰时不能翻案,来某就只好把这供状上呈御览了。”说罢便拂袖离去,铁门哐啷合上,石室中只剩下陈默和徐有功。
徐寺丞蹲下,认真盯着陈默的眼睛,低声问道:“方才问汝之事,我再问一次。汝是何时,将有毒的丹药放入金凤中的?”
不久之前,当徐有功进入囚室,劈头盖脸问这么一句时,陈默沉思许久,才回复说,是在大宴之前。
若是去提审沈太医,料想他也会如此回答。可怜清纯小白花沈太医还一直以为他只是个在弘文馆混吃等死只会考明经科的书呆子。
而此刻,徐寺丞的眼睛直直瞪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异动,又问了他一遍。
具体是在何时?
陈默回忆,当他进了私库之时,裴怀玉也在。而在薛怀义将那个有问题的丹药放进金凤中后,大宴之上,金凤口中只吐出了一枚丹药。
若是金凤腔中只剩下一枚,那么原来那枚很可能已被裴怀玉拿走。她与薛怀义先后来私库,一明一暗,相互配合,就是为了将丹药以假换真。
他若是答了是在夜宴时所放,以徐寺丞的经验,必能查出现场可疑之处,那时裴怀玉和薛怀义串通弑君的罪行就会被发现。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意承认她是个骗子,利用了他的摇摆不定,又亲手送他进了大狱。
陈默抬眼:“徐寺丞,吾确是在大宴之前,将沈太医所制的丹药换成了毒药。”
徐寺丞不言,站起来在脏兮兮的袖笼里左掏右掏,终于摸出一条旧手帕,小心展开,递到陈默鼻子下。
手帕里有细碎朱砂红的粉末,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芳香。
“能闻出来吗?这个味道。”
陈默闻了闻,继而摇了摇头。
徐寺丞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又将手帕包了起来。“汝自是不认得。我家养的狸奴,平日最爱闻这种香草叶磨成的粉。在毒死御猫的那半个丹药上,也有这种香粉。”
他又蹲下来,继续看相似地盯着陈默:“可我手帕里的这香粉,却是从金凤喙右刮下来的。汝随沈太医制丹药也有些时,自是知道,这丹药放至金器中时,须有太医署、营缮监并司膳寺各出两人,一同察验丹药之后,才能入金器封藏。”
他脸快贴在了陈默脸上,直看进他眼睛里:“敢问崔学士,这丹药既是被如此郑而重之地放进金凤,又何以蹭到了凤喙,甚至磕掉了香粉?”
他低头看了看陈默血肉模糊的手,撕下来一条衣摆顺手给他包扎起来,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说来也巧,当夜巡职明堂时,到过私库的唯有鄂国公,而吾记得,鄂国公是左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