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给妞妞做放疗,她能好吗?&ot;
&ot;好就别指望了,最多延长几年生命吧。&ot;
&ot;那我们还做不做?&ot;
&ot;我就怕并发症。&ot;
&ot;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ot;
五
北京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身上都带着紫色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暴露在头颅、脸颊、颈项等部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少女,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紫色方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色方框画在鼻梁正屯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紫色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成堆,互相交谈着各自的病情,平静得如同交谈天气和物价。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一岁两个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侧的太阳穴上,画着两个醒目的紫色方框。这么一个刚刚来到人世的鲜嫩的小生命竟也加入了这支死亡之旅,不由得引来了她的同志们的同情的目光。如果我自己带着这个标记在这里出现,就会显得自然多了。
一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一次把这个紫色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去。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印上。这个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革出教门一样把妞妞革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一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上画记号,一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病孩,肿瘤垂挂几乎及地,一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肿瘤缩回了眼内。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谈中从不说&ot;放疗&ot;,只说&ot;烤电&ot;,还说&ot;烤烤电就舒服了&ot;,说时带着很亲切的意味,给人一种温暖无害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刚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
给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药水,她已入睡。但是,为了把她摆成所需要的姿势,还是费了一些劲儿。一开始,主任让人搬来一只木盒,形似小棺材,是从前某个病孩的家长特意制作,用后弃留的。我们在木盒里铺上妞妞的被褥,一边铺,我一边想到那个病孩一定已经死去,这只为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一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一种死亡的预备仪式。然而,当我们试图把已经入睡的妞妞安置在这个木盒里时,她突然挣扎反抗,继而大哭起来。我们只好放弃这只她所拒绝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疗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动弹了一阵,但终于躺成所需要的正卧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后,低喊了声:&ot;快跑!&ot;大家便跟随她跑步从现场撤离。
一次又一次,只有妞妞独自留在那间空旷的放疗室里。从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调射线直接照射下的小身子是那样孤立无助,充满凄凉之意。我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始终悬着一颗心。她稍一动弹,这颗心仿佛就要从喉咙滚出。我怕辐射会照偏,怕她那没有遮拦的小身子会从放疗台上翻落。照射只持续了几分钟,可是我觉得那么漫长。照射一结束,我便飞奔回她身边,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如同经历了一回生离死别。
北京医院对面有一个公园,放疗期间,我们经常带妞妞在那里逗留,有时是放疗前等她入睡,有时是放疗后等车来接。
这天放疗完毕,我们又带妞妞在公园里玩。她大约感觉到了树香、鸟鸣和新鲜的空气,渐渐从治疗的委靡中活泼起来。为了逗她高兴,我抱着她沿小山坡的石阶奔跑下来。她喜欢由此产生的快速的坠落感,那样快活,格格大笑,还不停地喊叫:&ot;跑,跑!&ot;
我们正这样高兴地嬉玩着,我听见一个母亲对她的孩子解释道:&ot;那是个瞎子,你没看见她一只眼睛全是白的?&ot;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怀里的妞妞,脸上画着紫色标记,由于辐射的伤害,睫毛已渐渐脱落,两只眼睛明显缩小,模样儿整个变了。我想起这些天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的模样,坐得端端正正的,眼窝塌陷,眼睛朝上翻,小手朝下一件件摸索玩具,的确完全是盲人的神态了。
六
黄昏,我们从下榻的卧佛寺饭店出来,沿山问小道散步,在一片水泊旁停住了。这是樱桃沟上游的一个小水库,堤坝一侧有一个小平台。一年前,我们带妞妞来玩,我和雨儿下水游泳,阿珍带着妞妞就坐在这个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疗后不久,妞妞瘦了,脸色发黄,但病情稳定,精神很好。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在外面过夜。本来担心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结果吃睡都顺当,平安无事。她显然喜欢野外,很兴奋,在雨儿怀里话语不断,大用最高级,山谷林间回荡着她的甜亮的嗓音:&ot;舒服极了!&ot;&ot;好吃极了!&ot;&ot;好听极了!…&39;好极了!&ot;……
雨儿指一指小平台,说:&ot;真像梦一样。&ot;
有两个人在平台边垂钓。我转过身,把目光投向堤坝的另一侧,那里沟壑幽暗,绿荫浓密。
做完放疗的日子,正值炎夏,天气异常闷热。夜里,妞妞睡在铺着凉席的大床上,枕着低温药枕,仍出汗不止。雨儿整夜坐在她身旁,替她擦汗摇扇。我不停地用冰箱制作冰块,一块接一块,盛在盆里,放在她的头侧给她降温。我的眼前出现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少年沿着狭长的弄堂跑来,他只穿裤叉,光着的胳膊上汗水淋漓,脚下的木展踢踏踢踏响了一路。到了弄堂口的小店铺,他急冲冲抓起公用电话的听筒,那边传来他的一位消息灵通的同学的声音,向他报告了他被北京大学哲学系录取的消息。我看见这个少年朝我跑来,他的年轻的日子如同一片片枯叶飘落在他的身后,此刻他就在我的面前汗流泱背地忙碌着。顷刻间,我忽然疑惑床上睡着的患了绝症的幼女同这个向我跑来的少年有什么关系,她如何会是他的女儿。我也不明白我是谁,我身在何处。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雨儿忧心忡忡的话音:
&ot;妞妞第一次发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这么热,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ot;
这些日子里,妞妞半夜总是从梦中大哭而醒,伤心地喊:&ot;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ot;娇嫩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倍觉凄凉。
她独自在房里,我在客厅,听见她突然懊伤地叫道:&ot;好了,掉了厂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什么,什么掉了?
她一次次带着焦急的表情喊道:&ot;a-na-xi-di!&ot;这句神秘的隐语究竟是什么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