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阵阵白尘。田知惠一路步行过来,脸上被一层薄汗闷闷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门,才顿觉浓荫翳日,清气入脑,丝丝凉意贴着肌肤爬上来。
徵王并不在殿中,却有管事太监程宁过来,引他往后面去。他把跟着的小内官留在殿外,自家手里捧了匣子,跟着程宁走到湖边,远远望见徵王坐在芭蕉下,半卷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只茶碾细细研磨着一种黑色药粉,神情极为专注。徵王杨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黄之术,所用药丸、香饼之类都是他自己亲手配成,太医院供奉的药品还入不了他的眼。
田知惠观察了一下,林中并无侍从内官,跟着的只有一名年轻宫人。那宫人身段窈窕,穿着翠蓝色织金纱衫,较普通宫人略显华丽。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给徵王一名林姓侧室,料想正是这位美人。田知惠仔细地拭去了脸上的汗水,轻轻地走过去,低声道:“殿下。”
杨楝似乎这才发现他,停下了手,抬头看了看,微笑道:“不过是送几本书,派个人来就是了。你竟然亲自跑这一趟。”
田知惠摇头笑道:“这几本书颇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认不清几个,哪里说得清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卷《册府元龟》。徵王亦吃了一惊,不觉站起来俯身观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书,都只当是失传了。想不到它还有重现于世的时候。”
“有人开六百两银子的价钱,海日阁都没有卖。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欢,特意留了下来。”
杨楝听见这话,微微一笑:“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应声,杨楝忽然对林夫人说:“把这些收了吧。”
林夫人将茶碾、药杵、钵盂等物捧走,又端来一盆清水,服侍杨楝净了手。她眉眼低垂,静默无声,用一方绢帕为他擦拭手上的残水,动作极为轻柔。杨楝亦只是瞧着自己的手出神。一时三人都无话。
直到林夫人端着铜盆袅袅地走远了,田知惠才轻声道:“有件要紧事。”
田知惠身为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掌管书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时不时地过来面见徵王,总是以送书为名目。此时身边无人,他立刻低声道:“翰林院庶吉士冯觉非。”
“状元郎?”杨楝轻声道。
“冯翰林托我传句话,他想找个机会拜见殿下。”田知惠道。
杨楝吃了一惊:“他找我做什么?”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田知惠道,“不过他提了一下余无闻先生……”
听见“余”字,杨楝隐隐明白过来,却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贾,有机会结识余先生。不过他身为新科状元郎,又居清贵之职,并不宜与亲王结交,见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这么想,跟他说不必多事。不过他十分坚持,口才又好,奴婢竟然推脱不掉。”
“也有你推不掉的事。”杨楝笑道。
田知惠道:“说起来,此人运气好极。他这个状元本来是白捡了谢迁的,这还不算,如今皇上放着自家小舅子不怎么搭理,反倒教他日日随侍御前。他倒也能干,又有文名,又会做人,今年新科的这一群进士俨然把他看做首领一般。”
“果是会做人,你都夸起他来了。”杨楝忽岔开话,“——皇上冷落谢迁,我也有所耳闻,这却是怎么回事?”
田知惠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大约还是为了皇史宬的案子。皇上为着淑妃的面子不追究,心里肯定是气恼的。”
杨楝追问道:“我听郑先生提过一句,说只该早点把人送走。究竟是怎么走漏消息的?”
田知惠道:“师父和我都只道她是个天真女孩儿,平日相处十分融洽,哪知她居然颇有心计。事后悄悄盘查一番,问题出在我手下一个小孩子身上。”于是便将琴太微借代写时文而传书沈家的事情讲了一遍。
杨楝一边听,一边想起那天在清暇居里琴太微吓得魂飞魄散的可怜模样,暗暗好笑:“虽有些小聪明,到底弄砸了。——那孩子你打发了吧?”
他说的是徐小七,田知惠回道:“找了个错儿,打发到天寿山守陵去了。”心中却想,他不会还想要小七的命吧?
好在杨楝对这个处置并无异议,只说:“以后要加倍当心,小太监好打发,坤宁宫的小宫女却是你打发不了的。”
“奴婢知错。”田知惠垂目道。“麻烦出在奴婢身上,要怎么收拾残局,还请殿下垂示,奴婢终是去拼命办成了。”
“不必了。”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和我商量过,她原来无关紧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鉴。”田知惠应道。他肯就此放过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过。
当初杨楝就藩杭州时,受过东南总督琴灵宪的关照,彼此可谓有恩有义。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杨楝对琴灵宪的女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杨楝自然不会告诉他。芭蕉叶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间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轻轻跃动。但他的眼神比碧水还要冷,不起一痕风波。每次触到杨楝的眼神,田知惠都会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记忆中,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小皇孙,似乎并不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