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的意识完全清醒了,他终于和亲人们相见。
黄浦江沿岸,雷电持续不断,暴风骤雨掀起江面一朵朵滔天的大浪头。小夏在江边的泥泞里奔跑,他是怎么离开唐公馆的,他是怎么来到江边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对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要去见亲人。小夏看着江面的大浪,突然间那些浪头全都凝结不动了,阴森森的,像是一排耸立不倒的坟山。
小夏面朝着江水,跪倒在地,头在地上砸动,雨水、泥水、泪水在脸上分辨不清,他号啕大哭大叫起来,像一条迷失在旷野里的孤狼。
他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许多散碎的东西拼凑成为一个光点,那个光点慢慢地放大。他看见了一座城市,那是南京城,城区中央高大的钟楼傲然屹立,直指蓝天;他看见青砖红瓦斗拱飞翘的门楼,门楼上沿挂着一块匾额,上面书写着&ldo;夏家精武馆&rdo;,笔法苍劲,那便是他的家。
进门楼有一方很开阔的院落,当中还有一座习武的擂台,擂台两边的木架子上摆放着刀枪棍棒和各种武术器械,院子当中生长着一棵千年银杏树,树身粗大,枝繁叶茂,高耸入云。
小夏就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父亲夏宗年继承家业,是南京城里的一代武术宗师,创办精武馆,手下弟子无数。小夏的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妹妹,他是独生子,从小身体多病,体质单薄,父亲母亲和奶奶把夏家的这根苗看得比金子还要金贵,直到20岁,小夏的身子骨才渐渐结实起来,父亲认定这个儿子不能继承家族武学,便请来了私塾先生,但是小夏偏偏不用心念书,整天都想着要成为武林界高手,并且偷偷地学习功夫,悟性甚高。父亲看出端倪,为了培养儿子的耐力和韧性,生硬地逼着这个儿子磨了五年刀具,到第六个年头,才开始授予儿子各种武艺。
那一年的那一天,准确地说是1937年的12月13日,父亲把全家的人集中到堂厅,一个都不能少,要决定一件夏家的大事。这时候的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围困了半个多月,市民们都知道前线的军队守不住了,说不定什么时间就要沦陷。父亲决定,要带着全家人逃出南京,但在离开之前,父亲要他跟师妹红莲成婚拜天地,了却长辈和老人的心愿,尽管前途生死未卜,夏家的香火万万不能断了。小夏从小就跟父亲过不去,那种叛逆心理根深蒂固,他向来性格倔强,办事想问题总是一根筋,直走横走就是不会拐弯,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爱不爱红莲,他只是把红莲当亲妹妹看,他们的婚期已经拖了几年。父亲这次是下了死令,一定要他们成婚拜完了天地全家老少再撤离。
小夏像条牛似的往下沉着头,就是不答应。红莲早已换好一身红衣,头上罩着红头巾,羞答答地站在了小夏的身边。父亲高声喊,一拜天地。红莲拜了,小夏那边没反应。父亲又高声喊,二拜高堂。红莲又拜,小夏那边还是纹丝不动。父亲急眼了,大步上前,手去用力地按住小夏的头,要他拜。小夏不但不拜,反而高高地把头仰起来。小夏说,爸爸,你今天就是把儿子扔到城外给鬼子杀了,我也不会结婚。父亲恼怒异常,挥起铁一样坚硬的大手来,给了儿子脸上两个大巴掌。父亲手指着门外说,今天你要是不成婚拜了天地,就不再是我夏宗年的儿子。小夏心里想,不是就不是。
小夏拔腿就往门外走出,家里的人谁上前也拖他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南京城已经被日本军队攻陷了,一颗迫击炮弹准确地落在了夏家的正厅堂,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群日本兵举着枪闯进了夏家精武馆,白晃晃的刺刀一片明亮。刹那间枪声四起,硝烟弥漫。一片混乱当中,父亲一拳把小夏击晕,小夏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扔进了后院的一口枯井里。
第二天凌晨,枯井下面的小夏才渐渐地醒来。
小夏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他抹去脸上的灰土,努力地把眼睛张开,看到了井口上的天顶。天空有些摇晃不定,正在发亮,淡黄色的,像被水洗过,朦胧中有一些透明。小夏站起身来,忽然间他感到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从上面逼向井底。
小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枯井底下爬上来了。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小夏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倒塌的房屋四周都是烧焦的气息,还有分辨不清的血腥气味。
一片死寂,没有人声。
小夏往前走动,他的脚底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往前跌倒,他看见自己绊倒的东西是父亲的尸体。这具粗壮的尸体布满了血迹,父亲只有一边脸,像是被刀从脑袋中间劈开,另一边脸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的身边是母亲的尸体,母亲双手抱住父亲的一只腿,她侧卧着身体,肚皮的位置上被数十发子弹打烂,有一些肠子流出来,散发出一股股腥臭味。
小夏跌跌跌撞撞地往前继续走,他看到一块被泥砖压住的红色绸布巾,接着便看到了红莲。红莲平躺在斜倒的石磨上,她的上半身完全裸露,只有一只白嫩高耸的乳房,另一只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给掏空了,往里陷进一个碗口大的坑。石磨的另一头,是他的二妹和小妹,两个妹妹都没有穿衣服,全身赤裸,眼睛都是张开的,眼底泛蓝,好似过滤的天空,她们的尸体完好,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道的,四条光滑的大腿上全都是乌黑的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