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延雄尽量压着自己的情绪,仍然语气平静地说:“秉奎,我这不是现在才决定的;在兽医站的窑洞里就决定了,就是为了这我才跑出来的。当时时间紧迫,没办法给你说明……
憨厚的秉奎这一下子才明白了过来,他在黑暗中大叫着说:“老马!这可万万使不得啊!人家正要捉你哩,你怎能寻上门叫人家捉呢?”柳秉奎急得站起来,蹲在了马重延雄的对面,两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胡楂子脸快要凑到他的脸上。
马延雄伸出两只瘦弱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捉住了柳秉奎的两条粗胳膊,情绪很激动地对他说:
“秉奎!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你是我的好兄弟!我永远忘不了你的一片深情厚谊。我愿意和你这样的人同生死,共患难!你叫我藏在柳滩的崖窑里,这样的确安全,可是不能这样做。我是党员,是县委书记,在这样大的群众运动中,在这样复杂混乱的局面下,我能为了保全自己离开这运动吗?打个比方说,比如你们村里有两个人打架,秉奎,作为大队书记,你能为了自己安然就躲开,就不去劝架捉架吗?不能吧?你必须要冒着准备挨两个人的拳头去劝,去捉。尽管两个人都因为有了你而没把对方打架气,可能当时都怨恨你。但也许过了很久再回想起来,他们会从心里感谢你的。……当然,我现在面对的不是两个人打架,而是两群人。两个人打架好捉,这群架难捉。捉这架得准备脱皮掉肉,甚至掉脑袋!两个人打架往往是因为私事;天啊!这两群人打架他们竟然说是为了革命!这牵扯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呢!秉奎,你说这架该不该捉?柳秉奎一屁股坐在了他上。他头倒钩着,半天抬不起来,他再能说什么呢?黑暗中,眼泪在他胡子巴碴的脸上流淌着,叭嗒叭嗒地滴在脚下的石板上。三天前,他还有柳滩的河湾里打坝。听说县委书记被人关了禁闭,他掼下镢头,背上粮食来城里“探监”三天以后的现在,他蹲在这个黑暗的石岸下痛哭流涕。他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看见亲人落了水,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就跳下了水,毫不畏惧地救亲人,竟然也创造了奇迹,竟然也胜利了。可是这胜利的火花在他眼前闪了一下,就又熄灭了。他头倾了半天,抬起老泪纵横的脸问书记。“老马,你自投到红总的门上,就能把这架捉开吗?”
“唉!这我也没办法说。”马延雄捋着头发上的水说,“但我不回去,这架肯定要打,马上就要打。我回去以后,红总的矛头就会对准我,红指眼下还没力量主动去进攻红总,所以架不一定就在眼前打起来。拖一段时间,说不定党中央就会把武斗制止住的。”“那如果你不回城里去,红总知道你不在石门公社,还去打吗?”柳秉奎似乎抓住了什么希望。
马延雄在黑暗中苦笑了,说:“如果我不回城,他们没见我,我相信我不在石门了吗?”
柳秉奎彻底绝望了。他重新倾下头,两只手紧狠狠地揪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马延雄慢慢站起来,黑暗中立了好久,才开口说:“秉奎……咱们……就……分手吧……你不要再送我了。你不知道,前边就是大店寺,过了大店寺就到公路上了,万一碰上红总的人就不好了。你在石崖上等到天明后,从万家山公社那里抄小路回去吧,千万不敢再跟我一块走了。我不怕,我专门去寻他们的。可他们抓住你,一看你和我在一起,肯定要整造你的,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连累你了……”“不!”柳秉奎两只手抓住马延雄瘦弱的肩头摇晃着,“不!我一定要和你一块到城里去!”
“秉奎,不要这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千万不能去!万一你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柳滩一村人了!赶快回去吧,好好把工作抓起来。叫大家不要担心我,就说我不要紧。要相信红总大多数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再说,说不定这次红总看我主动投上门来,也不会怎样整造我呢!”最后这句话既是对柳秉奎的安慰,也是他自己的一线希冀。柳秉奎放开他的肩头,双臂无力地垂下了。
他们上了石衅。雨大起来了。整个木地响彻了一片雨点的敲击声。脚底下绵囊囊的,踏下去,像踩在了棉花包上。
三岔路口上,俩人相对而立。四只手摸索着握在一起,摇了好久好久。“你快转路回家去吧……”
马延雄说完,坚决地把手从柳秉奎的手里抽出,一侧身便消失在了黑暗中。滂沱大雨里,那扑踏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柳秉奎站在大雨地里,双手蒙住脸,孩子一般放声哭了!雨下得正紧……
黑漆漆的大地是沉静的,又是嘈哪样的——没有其它声音,只有雨的声间。空气里混和着一股土腥味和植物的腐霉味。地已经下饱和了,雨不再渗进去,在地面上随意漫流着。
马延雄顶着风雨走。路不知道在哪里,每一脚踏下去,就好像要踏入万丈深渊。衣服湿透了,越来越沉;鞋一层层裹满了泥浆,重得抬不起脚来。“咕咚”一声,他一个仰面栽倒在水洼里了!
他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饥饿、疲劳、寒冷、伤痛,使他本来就垮了的身体到了极度的虚弱状态中,他简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了。他趴倒在泥水里,任哗哗的大雨无情地浇泼着。
他趴着,枕着自己的泥胳膊,很自然地想起了四七年艰难困苦的游击队生活:那时候,也经常在这样的雨夜里行军,但身边总有高正祥或者其他人和他在一起。在泥泞滑溜的雨夜里行军跋涉,想着不久就能在老乡家里换一身干衣服,圪蹴在热炕头上喝热乎乎的米汤,心里总是很甜蜜的,不觉得有什么苦。那时候,他也正年富力强,决不至于像现在一样掼倒就起不来了……唉,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就二十年了……他又挣扎着往起爬,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胳膊上,牙咬得格嘣嘣价响!一番拼命以后,他终于站起来了。
他站着喘了一会气,准备往出迈步。可是,脚在泥浆里怎么也拔不出来。他咬住牙往出拔,身子不由得晃荡了几下,又一次栽倒在水洼里了!他伏在泥水里,头枕着泥胳膊,意识一阵阵失去控制,又被脊背上刀割般的疼痛拉回来……
“啊,有一点吃的就好……”他喃喃地对自己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张地搜索起来,似乎面前真有什么吃的东西。的确!似乎发现前面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片密匝匝的庄稼。啊!那说不定是晚玉米呢?如果能啃几穗小生嫩玉米。该多好!这样,他也许会重新新有力气的,也就会重新走向前的。他咽了一口唾沫,两只手抠着泥地往前爬。他身体犁着泥水往前爬。爬到一块玉米地边,他摸索着扯下一穗玉米,手颤抖着剥去皮,不管嫩不嫩,就塞到嘴里啃了一口:真甜!可是,他刚嚼了一下,两个腮帮子和牙床就猛地一紧缩,疼得嚼不动了!好久,口腔才松驰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了。
俗话说:吃一颗黑豆爬一架山。他啃了几穗嫩玉米,身子明显感觉硬朗起来,吃完后,他像孩子吸吮了母亲的辱汁,两只手亲昵地抚摸着土地,两大滴饱含着感情的热泪和雨水一起淌在了大地母亲的胸脯上……
现在他又起程了——顶着哗哗的风雨,高一脚,低一脚,踉踉跄跄向县城颠簸着。他想:天明后一定能走到城里的。到城里去!眼前他只考虑这个目标。城里将给他带来什么,他现在甚至连想都没想。雨啊,停一停吧!看他向前走一步够多困难。他饥饿,他劳累,他寒冷,他脊背上的伤像刀犁一般疼……
雨啊,再下大些吧!把他拦挡住,要叫他再往前走了。要知道,他往前走一步,就向苦难靠近一步!
雨继续哗哗地下着,他继续踉踉跄跄向前走前;跌倒了,再爬起来,再向前走……现在他颠簸到大店寺的村头了。
他不敢从村子中央的道路上穿过。他准备绕到村子下边的河湾里,然后从村子的另一头再拐到架子车路上去。
正在他摸索着要下河滩的时候,冷不丁从黑暗中冲出一个人来,一把抱住他,大喊一声:“马……”后面的话却再也没说出来。马延雄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大吃一惊!接着他便感到有两只索索颤抖的手在他的脊背上摩挲着;紧紧着把头贴向他怀里,无声的抽泣立即剧烈地震动了他瘦弱的胸脯。啊,这是谁呢?是秉奎又转回来了?但这不可能!秉奎这一带路生,摸不到这里!“你是谁呀?”马延雄在黑暗中摸着贴在他胸脯上的那颗水淋淋的大脑袋。那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喊叫着说:“老马!我是刘家坪的刘蛮牛呀!你记不得了?那年你来我们村时,我三十八岁还光棍一条,是你给我说的媒,才和虎山那个寡妇成了亲。如今已经有了两男一女。这如今听说城里一些坏蛋里往死里整造你,我们庄稼人都急得眼里滴血哩!老马,你不要怕!你有我们庄稼人哩!谁敢叫你有一长二短,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命呀!”马延雄想起来了——他记得刘家坪这个一顿吃半升米的莽汉,当年找不下媳妇,急得在他面前像娃娃一样哭哩……蛮牛现在黑天半夜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正想问蛮牛,蛮牛却说开了。他告诉马延雄说:今天下午,大店寺的支书刘海山跑到各村来说,他护送县党校杨校长回关中老家,可老杨走到半路上死活不走了,叫刘海山回来串联老百姓,让大家赶快到石门去救你。老杨说城里的红总马上要进攻石门,你的性命肯定保不住。刘海山还对大家说,他和老杨在半路上碰见一个姓柳的人,说那人会飞檐走壁,已经单身匹马去救你了,叫大家赶快行动。大家一听说要救你,一下子就聚起了一千多人,现在都集合在大店寺村后的山神庙里。刘海山他们正在村子里绑担架,准备把你抢出来后,和老杨一起抬着过黄河呀!蛮牛说,他刚才是下村来看侦察情况的人回来了没有,想不到去意外碰上了老马;他说他听走就知道是老马……
站在黑暗中的马延雄听蛮牛这么一说,疲劳、饥饿全感觉不到了,他的精神立即处在一种非常紧张的状态中。
他在黑暗中忧虑而沉痛地想:情况更复杂、更严重了!在这个紧火时刻,这么多老百姓聚在一起怎了得呢?红指要是知道他跑了,又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一定以为他在这里,肯定要打过来的;或者老百姓不知道他出来了,先跑到石门去抢人,那也要打起来的!这要死多少人哩!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叫这些老百姓趁天黑各回各家去!
他准备亲自去山神庙让大有赶快散开。可又一想,如果这些人见了他,硬要把他抬着过黄河可怎么办?要说服他们肯定得费许多口舌,这样又会耽搁地回城的时间;而要是他不能及时赶到城里,那红总和红指又可能很快打起来,这也要死许多人的。天啊,这可该怎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