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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第1页)

街上虽有许多灯火,较比八大胡同黑暗多了。伯雍也不知往哪里去,傻子一般,跟着从权走,他们串了好几个小巷,里面总有许多人,说说笑笑地乱挤,间或也有很冷静的地方。他们也到了好几个下处,院子里窄憋憋的,拥着好些人。他们的规矩,不往屋里让客,只凭一个龟奴一喊,那些失了自由没有人权的妓女,便都站在木屋的门口外头,任人观览。若到了四等,便不喊见客,一间间的小屋子,里面惨阴阴地点着一盏油灯,每一个窗户上,都镶一块一尺多大的玻璃。有客的,把玻璃帘儿放下来。没客的,便在炕上对那块玻璃坐着。院内游客,便从那块玻璃往里窥伺,如对眼,便知会龟奴,往屋里让,喝茶或是别的均有价格,那就听客人的自便了。伯雍来到这样的院子,他茫然不知所谓,他见一间一间的小屋,里面点着极阴惨的灯,他已然觉得毛骨悚然。他一想象这里面的罪恶和不道德,他简直不知人类的残忍性该当多大了。他听从权告诉他:&ldo;您可以就着窗上的玻璃,往里看一看。&rdo;伯雍见说,大着胆子,就一块玻璃往里一看,屋里也就容下两个人,还有一铺小炕,放着一张小炕桌,别的陈设便看不清楚了。小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灯光舍不得捻亮,只有三成光。灯影下坐着一个妓女,只看她满脸惨白,也不知是本色是擦的白粉,年龄也看不清楚,或者也许十七八,也许三四十岁,因为在那森暗的灯影之下,实在不易辨她的媸妍288和老少,便是极少艾289的一个美人,在这屋里一坐,也要令人股栗的。那妓女见伯雍在外面往里看她,一则为招揽生意,二则若有人进来,可以带进点空气或是捻亮了灯,所以她向伯雍一笑,满嘴的白牙都露出来了。她这一笑,里面不知含着多少伤心和惨痛,原冀可以勾劝伯雍的心,却不想把伯雍吓了一跳,赶忙离开那玻璃,向从权说:&ldo;你再带我到旁处看看去。&rdo;从权道:&ldo;您看着不中意么?&rdo;伯雍道:&ldo;不是中意不中意的关系。我的目的,只不过略事参观,明白此间现象便了。&rdo;从权道:&ldo;虽然这样说,咱们也得找一个地方歇一歇,若是这样跑,恐怕您累不了。&rdo;伯雍道:&ldo;看吧,咱们再走两家,若是有闲着的屋子,咱们也可以坐一坐的。&rdo;说着出了这一家,又到旁处去串。

伯雍真有点乏了,只得寻了一家三等下处,他两个进了门,见院里却没许多人。从权说:&ldo;这里清静,您可以招呼一个人,歇一歇了。&rdo;伯雍说:&ldo;别忙,先看一看。&rdo;他们在院里绕了一周。只见离大门近的那间房子,门帘打着,里面一定是没有客的。及至往里看时,只见一个三十多岁快到四十的妇人,也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只是凭她怎样装扮,也是不好看的,但是在一帮下等游客眼里,也许有拿她当西施的。伯雍对于她,并没注意,不过屋内有一件事情,足以惹起伯雍的好奇心。只见那妇人的炕沿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又瘦又黑,在这妇人怀下站着,委委屈屈的,意思要教这妇人抱抱他,但是那妇人两只手都没闲着。只见她拿一件蓝布破小棉袄,就那盏火油灯下,正拿虱子呢。大概那小棉袄,一定是那一个小孩子穿的,她所以为这小孩子如此尽心,不用问,那小孩子一定是她儿子了。伯雍看了这一幅图画,差不多要颤起来,因问从权说:&ldo;这个妇人也是混事的么?&rdo;从权说:&ldo;是呀。我还认识她的男人,从前在本街拉车,一家四五口人,委实生活困难。不想她男人拉一个军人到南苑去,不但没给钱,倒挨了一顿打。回家来,便气病了,一家子立刻没饭吃了。没法子,使了一百五十块钱的押账,把老婆押在这里混事,但是她这年纪快四十了,恐怕也混不到好处。那个小孩子,便是她的儿子,在家里本是离不开她的,所以时常到这里来找他的娘。&rdo;伯雍见说,更觉得心里发软,暗道:&ldo;贫民是自己没有能力呢,还是国家社会不教他们有能力呢?怎么北京的普通人民,男的除了拉车,女的除了下窑子,就会没饭吃呢?&rdo;因向从权道:&ldo;我看这里咱们倒可以坐一坐。&rdo;从权见说,向伯雍一笑,也不好反对,便叫来一个龟奴说:&ldo;这位先生要在这屋里坐一坐。&rdo;那龟奴见说,把伯雍看了一看,忙着叫了一声:&ldo;大金凤姑娘,有客。&rdo;那妇人见说,把破小棉袄忙给那孩子穿上,又忙着到洗脸盆那边去洗手,又叫龟奴赶紧把那孩子抱出去,屋子里忙了一团。那个龟奴刚把伯雍二人让进来,抱起那孩子就走,那孩子舍不了他的娘,&ldo;哇&rdo;的一声,哭喊起来。此时雍伯忙道:&ldo;不要把他抱走,就在屋里也不要紧哪。&rdo;那龟奴见说,把孩子放下了,掇了一把茶壶忙去泡茶。妇人究竟不知伯雍是怎个意思,数责那孩子道:&ldo;怎么一点也不明白!来客了,还是这样磨我。等我回家打你。&rdo;但是那孩子如同没听见一样,依旧挨着他娘去了。

屋子小得很,勉强坐下了。从权因问那妇人道:&ldo;你们爷们好了吗?&rdo;妇人见说,把从权看了一眼,很奇怪地问道:&ldo;你认得我们爷们吗?&rdo;从权道:&ldo;怎不认得,他不在本街拉车么?我也在本街住。&rdo;妇人道:&ldo;不用提了,他如今还没好利落呢。不睁眼的老总们,真厉害极了。若不是在南苑吃他们一顿打,他哪会病呢?他这一病,不但花了好多钱,把我也坑在这里头。不想我跟他半辈子,快老了,反倒当了娼妓,这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家还有一个老婆婆,我又有两个孩子,若说给人家当老妈子去,谁肯先借给我们一二百块钱呢?我又得给男人治病,又得养活老小。除了这一着,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唉,我们爷们这一场病,把我们一家害苦了。多怎中国才有王法呢!&rdo;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却不住地直看伯雍,意思有点后悔,不应当这样说话,因为她见伯雍坐在那里一声不言语,又见他的衣服很齐楚的,莫不成是个官,或者是个军界人?她深恐把伯雍得罪了,忙推开他那孩子,给伯雍斟一碗茶,勉强笑着说:&ldo;请喝茶吧。&rdo;但是伯雍实在不敢喝她的茶,只说:&ldo;你坐着吧,不要张罗我们。&rdo;可是那妇人终疑惑伯雍是官面的人,她有许多话也不敢说了,不过问她什么,她说什么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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