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升平仍不愿睁眼服药,同欢无奈只能小声唤她:“元妃娘娘,该用药了。”
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喘息微弱,几乎濒死,可还是不愿起身服药。
同欢掀裙坐在床榻旁,以银匙舀起药汤吹凉再喂升平,双眼闭拢的升平死死闭合嘴唇不肯服药,药汁顺着唇边蜿蜒而下直入衣领,濡湿藕枕大片,同欢连忙用丝帕为她擦拭腮下残留的药。
同欢见状哽咽的颤抖:“元妃娘娘,奴婢知道腹中皇嗣没能保住,元妃娘娘心中难过不想服药,但元妃娘娘还有皇上,还有奴婢,万不能就此沉疴不起阿!”
仿佛没有听见同欢的低泣,升平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连最虚假的悲恸也不愿做与他人看。只是木讷的如同僵硬的尸体,默默睁开双眼,直直的望着头顶帐子。
悲恸也要有人肯于感受才会心疼,如今疼惜的人不在,她即使悲恸伤了心肺又能如何?谁来怜惜,谁来体会?
那日升平周身浸满鲜血时,李世民不在。她明明能听见他在殿外的步履声响,明明能听见御医在与他悄声禀奏自己小产病情,却不见有人推门而入抱起她言语安抚。
笑。满腹的疼痛,比不过心头他所作所为刺上的温柔一刀。升平除了轻轻吩咐宫人将殿门锁死,再不想见李世民一眼,还能如何平复自己心底几乎致死的疼痛?
昨日百子嬉戏床帏已由懂事的宫人摘去,换上平日常用的赤红色钤铛的帘帏,似极了她那日下身涌出的血色无边无际。她不是不想睁眼,只因自己睁开眼便想起那日最后相见的孩子。
血满金盆,他独坐水中紧闭双目,周身上下一片腻白。他静悄悄的来到人世,又静悄悄选择离去,明明是她的骨肉,却连相认也不曾有过。
升平知道,自己此次小产朝堂上必然会非议四起。不用魏征入宫传递消息,她也清楚会有越来越多的奏章劝说李世民广纳妃嫔,雨露均沾,以谋更多的子嗣。
趁升平小产,长孙无垢已经尽快为皇上招纳了许多女子。北周太傅韦孝宽重孙女韦珪1,大隋前朝公主杨吉儿2,隋朝大将阴世师的女儿阴氏3,每一位都是绝色才女,每一位都如同长孙无垢般温婉贤淑。满朝文武无不感慨贤德皇后的大度和贤淑,连姓氏忌讳也可以为之妥协。
在朝臣心中,无论李世民是多多宠幸新入宫的多位佳丽,抑或是怜爱独守昭阳殿几载的长孙皇后,甚至哪怕是垂青高丽进贡的番邦女子都能得到盼而不得的皇嗣。唯独升平,元妃,是个无法顺利诞育皇子的女人,何必浪费帝王本就为数不多的恩宠。
升平知道,李世民那夜没有去昭阳宫,而是留在两仪殿批阅奏章。本该高兴的她又听闻他身边彻夜伫立研磨的人是长孙无垢后,心中的无限喜悦瞬间变为酸楚黯然。
他一日能避开美色环绕,是否可以终生不沾宫眷?当然不能,要求帝王守身本就是一场贻笑天下的笑话,升平不敢信以为真。
升平小产一事犹如后宫秘事,说的人犹犹豫豫,听的人遮遮掩掩。唯独同欢还是一如既往容易落泪,见升平不愿服药总是哭。
偶尔,升平也会痛恨自己。为何宁可自身煎熬反复情绪,也不去服用太医院送来的保胎药?为何不能学会放弃自我信任李世民会照拂她们母子?为何要装作不以为然,独自一人负担所有的内心疼恸?
答案唯一,终究还是骨子里她只信自己。历经宫倾宫杀的她已经再难相信任何人,任何事。这般自私发现使得升平越发愧疚,对未能睁眼看看周遭的孩子,对被倍受折磨濒临崩溃的李世民,甚至对她自己都不敢迎视面对。
可如果苍天再予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依旧会毫不犹豫的如此戒备。
相信两个字寥寥不过十数笔,却是她这个历经生死的人最不易书写的。
身上流淌属于独孤皇后的血液,使得升平深深明白夫妻生死相随只是句笑话,更让她深深明白权利能赋予的宠爱终会因君王心境变更而消散。天地间再无私的情深意重也只是在没有伤及自身皮毛时的美轮美奂梦想,若需抉择,情爱最终会被君王无情舍弃。
他先是帝王,而后才是男人。
“元妃娘娘,元妃娘娘醒醒,皇上来了。”同欢欢快的在升平耳边呼唤,而后欣喜的看着李世民匆匆入内。
偏升平不愿睁开双眼瞧见这个心底挂牵许久的男人,整个人依旧沉沉无声无息。
更漏声响,滴滴入耳。他在帘帏外默然负手伫立,她在床榻上缄语不起,大殿内万般寂静,两人隔了重重纱幔将自己无边心事隐藏,呼吸也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李世民终还是忍不住心中难过,许久后才咬紧牙诘问:“怎么,阿鸾不想与朕说些什么吗?”
升平缓缓睁开眼,望着眼前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冷淡了语气:“皇上要臣妾说什么呢,恭喜故国夫人萧氏晋升为婕妤?”
她沉睡的太久,以至于对手招式接连而出,根本不再留有给她独活喘息的机会。
李世民顿住,定定望着升平:“你究竟要怎样才能懂得相信朕?”
升平微微冷笑:“相信?”她霍地坐起,猛然将自己身上的锦被掀开,披散长发瞪着他,“臣妾满身是血、腹中绞痛时皇上身在何处?臣妾痛失骨肉、心中悲恸时皇上又身在何处?”升平冷笑:“臣妾最痛恸时,皇上在与皇后挑灯共同批阅奏章。臣妾最需要皇上时,皇上在聆听萧婕妤讲述西突厥秘史,皇上不妨告诉臣妾,臣妾怎么敢相信皇上?怎么才能相信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