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馆里暂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容闳相识的洋教士、洋学者,个个执笔,摇头晃脑,认真码字。
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到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
当然严格来讲,此时的学者也没有所谓“待业”的说法。就算暂时没人雇请,也不会荒废学问,而是自己在家著书立说。
不过,江南制造局的经费充足,肯定不会亏他们的!
徐建寅也心头痒痒,问了这里的薪资水准,大为赞叹。
“每个月够吃一次西菜的呀。容先生,冒昧问问,你的招人标准是……”
容闳忙道:“我正打算抽空去拜访令尊呢!能有你们加入,我高兴都来不及,什么标准不标准,我是督办,我说了算,哈哈!”
林玉婵又发现了一个小惊喜:“嘿,你们备的都是博雅的茶!”
容闳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手:“这不算以权谋私吧?”
为了纪念他在上海经商的日子,容闳在柜子里摆满了博雅最古早的那种精制罐装茶,马口罐上绘着流畅的花鸟图案,摆在柜子里倒像工艺品。
那个英国学者傅兰雅正在给自己泡茶,听到林玉婵这边对话,忽然突兀地插了一句话。
“这位小姐,你是这种茶叶的经销商?”他问,“可不可以冒昧问下,这罐子上的画作,是出自哪位艺术家之手?”
傅兰雅三十余岁,是《上海新报》的兼职主笔,也在同文馆教书,林玉婵在洋人社交场合也见过他几次,没想到汉语这么地道,快赶上赫德了。
她于是也用汉语回,说这些都是孤儿院孩子的手绘作品。孩子们个性不一,有的会在罐子上小小地留个名,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忘记,因此她也不知这一罐具体出自谁的手。
傅兰雅连连称赞:“他们一定习练很久了——画这一罐,能拿到钱吗?”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
“工费多少?”
林玉婵依旧笑而不语。
傅兰雅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在下受聘于翻译馆,译书的时候时常需要绘制插图,或是临摹一些模糊的原件。虽然我自己也习练素描,但绘画太占精力,我一直在寻找收费低廉又态度认真的画师,来帮我绘制大量插图……”
他想了想,飞速心算,说:“一幅插图十文钱,不知林小姐可不可以代我询问,如果孤儿院有天赋超群的孩子……”
林玉婵微微惊讶,看看傅兰雅案头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版图书堆,意识到“绘制插图”确实是个大工程。
西方科学书籍本来自带许多示意图,有时因为绘图习惯差异,难以被中国读者理解,因此在译介的时候,负责任的译者都会重新绘图,把三维写实改成白描线条,把西洋背景改为中式风光,袒胸露背的西洋女子改成温婉削肩的古典仕女……以及为着书籍趣味着想,更会格外增加不少插画插图,让人们看得下去。
十文钱一幅画……虽然比外销画的市价低不少,但略略估算,跟孩子们画茶叶罐的收入应该大致持平。
傅兰雅也很懂得省钱嘛。
林玉婵心中蓦地点燃一盏灯。绘制茶叶罐毕竟创意有限,许多孩子已经练出了精巧熟练的技艺,苦于没有更进一步的实践机会。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做外销画师,等长到了走入社会,给自己赚更多的钱!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傅兰雅自嘲一笑:“我就是问问……”
“可以,”林玉婵笑盈盈地说,“我可以去跟孤儿院的教士谈。不过有条件。您需要出钱雇佣专业的油画素描师傅,定期去给那些孩子们上课。”
傅兰雅在翻译馆兼职,容闳直接给他开了每月一百两的薪水。雇个外销画师的开销,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当即和林玉婵握手,表示:“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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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投标考察,逛一趟,却给徐建寅找到个高薪工作,还给孤儿院孩子们谈出个绘画课,林玉婵心里美滋滋。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然后,再自卖自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为进出口外贸商的社会信誉和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当初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那些个机器,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为了这一次采购。江南制造局一切从零开始,如果能赢下这一次的招标,以后多半能成为签约采购商,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单子了!
给慈禧供应花露什么的,来钱虽然多而快,毕竟不稳定。哪天太后一念之差,打算换个别的新鲜产品,她也没脾气,连违约金都拿不到。
但是江南制造局可是会一直活着,活过大清,活过民国和日占,活到新中国,活到21世纪。
她做好充分万全的准备,投标书修改到深夜,弄得蓬头垢面眼带红血丝。好在容闳就暂住在二楼客房里,直接上楼一递,门都不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