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官在那包厢门口驻足。他换了新衫,修了脸面,披着一条不知从哪黑吃黑来的棉斗篷,衣角飞扬,很有些风流倜傥的潜质。
他眼光往里略略一扫,看到一屋子人,沉下脸,嘴角似笑非笑。
“不是说同乡小聚么?”
林玉婵理直气壮:“这些都是同乡!”
见他不忿,又补一句:“怕你嫌孤单,好容易请来的呢!”
苏敏官冷笑一声。她还有理了。
林玉婵放轻声,又说:“我不是说过,等发财了请你吃大餐——你看看这菜牌儿,正宗沪上本帮菜,绝非找不到馅的包子。少爷请。”
他没想到她还记得这句玩笑话,脸色终于软了些。
“林姑娘,”他叹气,“你可知,这很像个圈套。要是换个人请我来,我真要以为是清帮过去的仇家集体来寻仇了。”
他拍拍长衫上的褶皱,扶正头顶的黑绸小帽,抿一抿嘴角,整理出一副生意场上的惯用笑容,推开门。
“唔该。”
一顿“同乡年夜饭”,来了足足十多个,大半是海关的粤籍雇员。
男女都有,但是人数不多,大家也就热热闹闹一桌坐了。反正在座的要么是假洋鬼子,要么是离职买办,要么是外企(海关)员工,有伤风化的场景见多了,自然近墨者黑。大伙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一会儿,很快就集体自甘堕落,混坐在一起。
这个时节没有那么多发达的交通,离家一百里就算出远门,更别提在千里之外的省份,偶尔碰上一个口音相似的就两眼泪汪汪。今日一下聚了一大桌,马上就有在家乡过年的氛围。
林玉婵头一次在大清下馆子。这馆子又足够朴素,很合她的意——要是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那种,朱门酒肉臭,她还真咽不下去。
于是她高高兴兴放开了吃。红烧肉、熏鱼、排骨年糕、小笼馒头,一道道都尝了几遭。
腮帮子正鼓,忽然听到周围掌声啪啪,有人起哄:“……就是啊,林姑娘怎么也得饮这一杯!”
林玉婵慌忙抬头,盛满绍兴黄酒的杯子已经怼到自己眼前了。
她愣愣说:“我怎么了?”
旁人道:“我等都醉了,要不是苏老板提起,差点忘记。今日若非林姑娘费心张罗,我等也没这个热闹聚。林姑娘一定要饮一杯……”
林玉婵赶紧敬谢一番:“我只是一时兴起,今日大家尽兴就好,孤身在外的,多认识几个朋友总归是好事……”
客套话说了一大堆,那酒只能一口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