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陆正近来日思夜想的无非此事,此刻再作思忖,默然半日,不由浑身发抖,半晌方开口道:“臣断然不信此事是殿下所为。”定棠闻言,板了面孔道:“张尚书,祸从口出,还请慎言。尚书自可不信,陛下信了,陛下也愿意相信。那么本王想问,是尚书错了还是陛下错了?今日离中秋已有七八日了吧?尚书可曾见过东朝的面?”
张陆正再忍不住,额上汗水涔涔而落。定棠走近笑道:“尚书怎么出汗了?这天气也不热啊。吏书大人,十年寒窗清苦,二十载宦海沉浮。这七宝楼台,明朝就要毁于一旦,化作瓦砾流沙了,尚书今夜心里该作何想,本王还真是不忍去猜呀。”张陆正手撑几案,慢慢坐下道:“二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定棠笑道:“忠臣不事二主,像尚书的座主卢世瑜那般抱节而死,自当流芳万古。尚书若有此心,本王定要玉成,绝不敢相阻。只是孤私下里觉得,卢世瑜死得有点冤枉,他从先帝时就是太子的启蒙恩师,十数年来,怀抱提携,殷殷切切,非父而有督导之恩,非母而有眷顾之义,师道臣职,可谓是尽到了十二分。便是这十几年师恩,一朝为了自保也可弃至道旁,何况尚书这半路出家的人?听说东朝加冠前日,在他府中,哭了足足半日。这种事情,啧啧,张尚书,本王还真是做不出来。元服当夜,卢尚书自缢而亡,一时间朝野沸反,纷纷腹诽陛下不慈,本王不恪,所以此后李相的案子,舆情才如此顺利。卢尚书自是孤忠之臣,本王佩服之极。只是缘此而死,却只能嗟叹,实在可惜了那笔好字。还有,张尚书,说句你不爱听的话,虽则我心中敬他,若是日后是我来修史,卢尚书却也是入不了名臣传册的。”
张陆正只欲出言反驳,却如何也说不出口,好容易半晌出声,却是一句:“我如何能够相信?”定棠见他如此,心里也松了口气,笑道:“中秋的事情尚书已经知道,明日顾思林的事情尚书上朝之后不也就知道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本王还能瞒得过你张尚书?”
张陆正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问道:“二殿下想要臣做什么?”定棠笑道:“张尚书二十余年的宦龄了,比本王年纪还大。应当深知打蛇不死,反遭蛇噬的道理。打蛇,便必要打其七寸。那要说什么,就不必我来教你了吧。”见他不语,又笑道:“张尚书,现在的中书令陛下是不满之极的,常同我说,若有合适的人选,定要换掉。届时尚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这银青印绶换作金紫,总也不是什么难事。尚书的长公子也是进士科里数的上的名次,孤慕他才学,几番欲在御前进言,本王府中长史之位……”话未说完,看着张陆正的神色愈发难看,又转口道:“不过说到底,同求亲一事相同,孤并不勉强于你。明日朝会,尚书开了口,我便立刻来府上下聘;尚书若不开口,我也只当今夜从未和尚书说过这番话,日后各行各道,该拔剑,该亮刀,也请张尚书决不要手下留情。”
张陆正仍是缄默不言,定棠心中冷笑一声,道:“孤这就回去了,尚书不必相送。对了,适才那纸上之字尚书定是认成了太子手书吧?只是这手金错刀,除了太子,别人就必然写不出来了吗,别人就必然不敢写了吗?”
张陆正见他围上斗篷,大踏步出去,那身影便如鬼魅一般,终于消弭于沉沉夜色之中。一面耳边却是太子的言语:“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一时心乱如麻,开口吩咐道:“来人,去西府,问问太子殿下在不在,回来报我。”
去者良久方返,回道:“大人,西府主事说殿下傍晚就进宫了,今夜不会回西府了。”张陆正闻言,只觉一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颓然便瘫倒在椅中。
☆、舍内青州
本朝例制,正衙常参乃是逢三。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离皇城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却不同,诸官员皆不约而同,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了一片人物,三一群,五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时看去,宫门外只是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却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侍郎,听说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郎已经定下亲事了?何时可到府上讨喜酒喝啊?”“张尚书,昨夜可是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撑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那沙漏,只觉今日漏的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的相隔得近的,却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是咳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