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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第1页)

愿你在尘世中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他十年前写的诗句。我真不知道--假如今天他还活着,还能够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吗?

最近,我还读到一本名叫《沉沦的圣殿》的书,是我在飞机场等飞机的时候买的。机场里很少有值得阅读的书籍。而这本厚厚的书,在一大堆&ot;官经&ot;与&ot;商经&ot;之间峭然独立。

我一拿起来,就放不下了,立刻买下来。有了这本书,此后飞机上的三个小时,我静静地阅读着,完全沉浸在一种圣洁的氛围之中,甚至忘记了自己在飞机上。

这本书的副题叫&ot;中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地下诗歌遗照&ot;。在书中,我发现了一大批星光灿烂的名字,北岛、舒婷、郭路生、芒克……以及更多以前我不知道的、却同样重要的名字。插页里还有他们不少的照片,许多人我原来&ot;只闻其名、不见其人&ot;。于是,我将诗歌与诗人的照片一一对照--在一首哀伤的诗旁边,却看见一张作者微笑着的照片;刚读完一首典雅的诗,却发现作者原来长着一脸的大胡子。在对比与反差中,我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感受。

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那是一个觉醒的年代,那是一个反抗的年代,那也是一个思想的年代。那时候,一首诗歌所引起的轰动,简直就像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经历了漫长的精神奴役的青年以及那些不再青春的&ot;青年&ot;,在诗歌中开发出一块青翠的精神绿洲。

人心的温暖和坚韧,玲珑剔透地展示出来。

那是这个萎靡而垂老的民族少有的青春期。那个时代的盛况,是空前的,也几乎是绝后的--至少九十年代以来,再也没有出现这样纯真而饱满的精神生活了。

我很遗憾,没有能够赶上那个黑白分明而没有暧昧的时代。那个诗人们熬夜油印《今天》上街散发的时代,那个在白洋淀的芦苇之中吟唱的时代,那个一边啃着馒头咸菜、一边更加饥渴地阅读&ot;灰皮书&ot;的年代,那个子弹在城市飞舞、饥荒在农村泛滥、思想者走向断头台的年代。

《沉沦的圣殿》中,讲到了郭沫若的第八个孩子郭世英的故事。这位与父亲一样才华过人的青年,却不像父亲那样卑躬屈膝、指鹿为马。他在&ot;说实话,还是说谎话&ot;之间,毅然选择了前者。这种选择在&ot;文化大革命&ot;那个惨酷的年代里,意味着牢狱之灾、皮肉之苦,甚至身败名裂、人头落地。

作为居住在深宅大院里、&ot;党和国家领导人&ot;子女的&ot;天之骄子&ot;,郭世英的人生道路与父亲截然不同:郭沫若在&ot;五四&ot;时代一度曾经是叛逆者,吹奏着新文学嘹亮的号角。后来,为了荣华富贵和官职名号,他心甘情愿地充当伟大领袖的文学弄臣。这时,他虽然地位尊崇,宛如文坛的&ot;泰山北斗&ot;,却连一首像样的诗也写不出来了。

他的儿子郭世英,不愿承袭他拥有的这一切,这用良心换来的一切,而勇敢地宣布:我要与一切戕害人性的制度、一切愚弄人的文化决裂,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有独立意志和思想的&ot;人&ot;!

当年,父亲曾经尝试过走这条道路,发觉代价太大,很快就放弃了;如今,在更加严酷、更加冷漠的体制下,儿子却毫不畏惧地走上了这条风雨不归路--他们的文学社团被定为&ot;反革命&ot;组织,他以重罪入狱,连父亲也救不了他(懦弱而自私的父亲也不敢出面救他)。

不久,年仅二十五岁的郭世英惨死在监牢之中。直到今天,他究竟是自戕还是死于谋杀,依然扑朔迷离,相关的档案材料后来都不翼而飞。

谁能够破解这个谜呢?

郭世英短暂的一生,是一个悲剧,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悲剧;他父亲漫长的一生,是一场正剧、喜剧与丑剧的混合,虽然更加丰富而曲折,但缺少动人心弦的伟大力量。这对生活中的&ot;父与子&ot;,比屠格涅夫笔下的《父与子》还要富于戏剧性。卑琐与崇高、怯弱与勇敢、谎言与真理、黑与白、冰与火……它们的对立,本身就是一出惊心动魄的戏剧。

郭世英的好友牟敦白说:&ot;郭世英的生命在极其旺盛的时候,以惨烈的形式突然地熄灭,客观的社会环境必然造就出这样悲痛的、震撼人心的结局。&ot;假如让我早生三十年,假如我就在他们的文学小组中,我想,我一定会爱上郭世英的。不是爱他的英俊,而是爱他的忧伤,爱他的勇敢,爱他的&ot;哀民生之多艰&ot;。

我也愿意陪着这样的爱人去坐牢,甚至为他而死。我对死亡丝毫不恐惧,真的。

要是我能够拥有一种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爱情,那该多好啊。

《沉沦的圣殿》和《北大诗选》这两本书,让我感慨的另一个方面是:诗人们的现状--要么早逝了,要么出国了,剩下的也没有几个有&ot;正当职业&ot;和&ot;体面地位&ot;的,更遑论继续写诗了。有时,他们连基本的物质生活都无法得到保障。

天妒英才,莫扎特不正是在病痛和饿冻的折磨之下,才三十多岁就死去了吗?而那些八面玲珑的庸人,往往得以健康长寿、儿孙满堂,然后等来朝廷隆重的册封。

掩卷长息,我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诗:&ot;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ot;所以,让我们&ot;化悲痛为力量&ot;(沿用&ot;他们&ot;的说法),拿起笔来!

廷生,如果你也写诗的话,请一定给我看看,好吗?也许,你抛一块&ot;玉&ot;,我也不吝于回一块&ot;砖&ot;呢?不过,杂文,如你所写的,我也喜欢。

你再有新的作品,寄给我好吗?

我愿意当你的第一读者。

宁萱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二日

八、廷生的信

宁萱:

这几年北京的夏天酷暑难耐,高温的天气超过长江沿岸的三大火炉。这不是大自然故意跟人类捣乱,这是人类与自然为敌的恶果,北中国的自然环境在近半个世纪里迅速恶化了。

我想,也许过不了若干年,北京就变成一片寸糙不生的沙漠。那时候,城里这些趾高气扬的官员和商人们在哪里呢?他们会耗费巨资把自己制作成木乃伊吗?后辈给予他们的木乃伊的是尊崇还是白眼?

你在信中用了好多的篇幅来谈论诗歌。我很久没有写诗了。尽管我同意你对诗歌的评价--在文学的殿堂里,诗歌确实居于最高的位置,但我还是放弃了少年时代曾经尝试过的诗歌的创作。

这种放弃是自愿的。

我为什么不写诗呢?

学者阿多尔诺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在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这个意思移用到中国,就是:经过类似于&ot;文化大革命&ot;等一系列惨剧之后,写诗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在中国,仄迫的、被谎言包裹的现实,已然不允许任何具有诗意的东西存在。在现实生活中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真实尚未得到充分展现之前,如果刻意和矫情地去写诗,无疑太过奢侈。

从八十年代末年以来,我一直没有获得那种从容的、审美的心境。目睹着身边发生的一切,我在愤怒与悲凉之间彷徨于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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