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t;你毕竟还有一个文字的祭坛,我什么也没有。&ot;
&ot;其实我心里明白,文字也只是自欺,象征的复活和一切复活一样是虚假的。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安慰自己呢?&ot;
&ot;你真的不觉得我们俩疏远了?&ot;
&ot;当然不,松动一下是必要的,否则我们都会喘不过气。&ot;
&ot;我一直偷偷想,没准你觉得我多无情呢,因为我反对给妞妞动手术。&ot;
&ot;我仔细想过,全部分歧在于我们对死的态度不同。我是好死不如赖活,你是赖活不如好死。还是我想不开。&ot;
&ot;你这人连生死都想不通,还是哲人呢。&ot;
&ot;我是又通又不通。哪天全通了,我就出家了,还会和你厮守?&ot;
&ot;我看你来不及实现这英雄壮举,就可能入土了。&ot;
&ot;那我就提前实现。&ot;
&ot;还生什么孩子,没有爹的!&ot;
&ot;我离全通还早着呢,急什么?&ot;我有意改变话题:&ot;你在法雨寺许的第三愿,那个爱你的人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ot;
&ot;我猜你要琢磨。其实很简单,也包括你,我不是单指哪个人。年轻漂亮时被人爱是很容易的,可我很快就会老了,我希望到那时爱我的人仍然爱我。&ot;
&ot;我以为你心中真有个什么人呢。&ot;
&ot;嗨,有也罢,没有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到头未还不都是一个空,什么也留不住。&ot;
我惊诧她今天尽放悲声,忙提议回旅馆休息。夜幕己降,海面一片漆黑,只有港口方向散射着模糊的灯光。起风了,好像要下雨。
&ot;我知道说这些没用。其实谁都懂,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洗脚,睡觉,第二天早早起床,刷牙,挤车,急急忙忙上班去。&ot;说完这话,她站起身,顺从地跟我向山脚旁的旅馆走去。一路上,我挽着她,默然无语。零星的雨点飘打在脸上,真的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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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国平
第十六章 死是不存在的
妞妞醒来了,揉一揉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草地真美,鲜花盛开,无边的绿中镶嵌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橙黄紫诸色。天空如蓝宝石闪烁,天地问布满奇异的光亮。姐妞望着眼前的景象,甜甜地笑了。
这美丽的光和色是她熟悉的。这就对了,原来是一个梦。她收住笑容,脸上呈现严肃的神情,竭力回想梦中情景。真糟糕,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记得,在梦中,一开始她还看见光亮和颜色,后来渐渐看不见了,眼前总是灰蒙蒙的。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她想不通,到处寻找心爱的光亮,可就是找不到。当时她还真有点不高兴呢。
&ot;妞妞,看亮亮,亮亮你好!&ot;我抱妞妞走到窗前,对她说。
妞妞垂头靠在我肩上,小手敷衍地挥了一挥。她不朝窗口看,哪里也不看。她知道亮亮没有了。
原来亮亮还在,在这里呢。妞妞又笑了。在这个光明普照的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更不存在失明这回事。她欢欣地朝四周张望,发现草地上还有许多像她一样裸着美丽小身体的可爱的孩子,他们有的还没醒来,正趴着睡觉,有的也是刚刚醒来,正坐着揉眼睛,更多的在快乐地嬉戏和轻盈地飞翔。她不知道,有些孩子也曾经做过或正在做着不愉快的梦,例如梦见自己成为瞎子瘸子聋子,醒来后也都是好好的,一个个都欢蹦乱跳目明耳聪了。
忽然,从四面八方飘来一阵非常美妙的声音,仿佛是蓝宝石的天空在奏呜,所有的草叶和花朵在吟唱,嬉戏着的孩子们纷纷载歌载舞,如许多浪花在声和光的波涛上荡漾。妞妞凝神倾听,脱口说出一个梦中依稀学过的词:&ot;音乐。&ot;
妞妞出生第十天,她躺在摇篮里,睁眼望着空中脸上有一种专注期待的表情。屋里很静,她仿佛有点寂寞,开始啼哭。妈妈打开录音机,播放一盘外国名作曲家创作的摇篮曲。音乐声起,妞妞立刻止哭,瞪大了眼睛,眼神略含惊讶,显然在听。她就这样在音乐声中静静躺了很久,小脸蛋异常光洁,似乎沐浴着一种神奇的光辉。我怔怔地看着这美极了的小生命,对自己说:婴儿的世界里一定充满着纯净的音乐,大人们听不见,只好用摇篮曲来猜度和模仿。
这是真正的天籁,声与光浑然一体。无人演奏,却有音乐。没有日月照耀,却有光明。在这里,听到就是看到,人能用耳朵听见最美的奇景,用眼睛看到最妙的声音。妞妞格格笑出了声。她又回想起了梦中的一些事,太古怪的事。有一些时候她明明听见了音乐,却没有看到光。这怎么可能呢?她不相信,只要音乐声一起,她就使劲看,果然叉渐渐看到了很美的光亮和图景,尽管腺陇,也足以使她兴高采烈了。可惜的是,音乐声一停,眼前又重归黑暗。现在好了,永远有音乐,也永远有光明。她情不自禁地欢跳起来,加入了孩子们载歌载舞的行列。
妞妞坐在床上玩玩具,音乐声起,她那玩着玩具的小手霎时停住,脸上呈现极专注的神情。她的左眼紧闭,渗着泪,眼圈红肿,右眼睁得大大的。我跟她说话,她不理。她沉浸在音乐里了。
&ot;音乐没了!&ot;她忽然焦急他说。
我赶紧换磁带。她立即露出宽慰的神色,轻声说:&ot;跳跳舞。&ot;我抱起她来。伴随着音乐和舞蹈的节奏,她时而轻挥小手,哺哺自语,时而手舞足蹈,频频大笑,丝毫不像备受病痛折磨的样子。此时此刻,她的心灵的确已经摆脱患病的躯体,进入了一个我所不知的神奇世界。
妞妞在音乐声中轻盈地舞蹈,她的小身体触到各色奇异的花朵和碧绿的叶片,它们也无不发出美妙的乐音。她高兴极了,在花草丛中旋转着,不停地触摸这些会唱歌的植物,自己也笑着唱着跳着。
八个月的妞妞,她坐在我的腿上,第一次触摸钢琴。如同久别重逢一样,她异常欣喜,张开小手急切地抚摸键盘,敲打琴键,不停地大笑,还常常抬头凝望空中,仿佛受琴声触动,回忆起了很久前听过的某种极美妙的声音。
妞妞且歌且舞,来到一棵树旁,树上长着圆圆的碧玉一样闪光的叶子。她发现自己手里也握着这样一片叶子,便想起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植物,她在不久前摘下这片叶子就睡着了,没想到醒来时仍握在手里。她正想着,看见树下有一个小男孩趴着睡觉。那小男孩大约在做恶梦,一脸痛苦状,频频抽泣。她俯下身,伸手抹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小男孩动弹了一下,哭得更伤心了,忽然哭出声来:&ot;妞妞
这里的孩子都没有名字,妞妞也一样。可是,小男孩的这一声哭唤勾起了她的朦胧的记忆。在梦中,她好像被这么称呼过。她依稀记起了那呼唤她的慈爱的声音,那卫护她的温暖的怀抱。她略微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忧郁的情绪,但这情绪很快就连同回忆一起消散了。眼前这个小男孩是谁?她不知道。她只是那样地同情他,不住地替他擦眼泪,又把那片绿叶塞进他手里。她相信,她那么喜欢的宝贝一定也能使小男孩转悲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