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脸,定定看一会我的脸。
&ldo;不是故意让你上错车的,&rdo;我说,&ldo;大概是我想东西的关系。&rdo;
她点点头。
&ldo;明天打电话,&rdo;我说,&ldo;再去哪里慢慢聊聊。&rdo;
她用指尖揩去泪痕,双手插回大衣袋:&ldo;……谢谢。老是麻烦你,真对不起。&rdo;
&ldo;不该你道歉,出错的是我。&rdo;
那天夜里我们就这样分别了。我一个人坐在椅上没动,点燃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扔进垃圾箱。钟已快十二点了。
我注意到那天夜里犯下的第二个错误,已是九个小时以后的事了。那实在是愚蠢透顶、彻底致命的过失:我竟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火柴盒连同空烟盒一起扔掉了。我四处找得好苦,但无论临时工名册还是电话簿上,都没有她的电话号码。问大学的学生科也没问出名堂。那以后我再没见到她。
她是我遇上的第二个中国人。
4
讲一下第三个中国人。
前面也已写到,他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算是我朋友的朋友,还交谈过几次。
重逢时我二十八,结婚都已六年了。六年里我埋葬了三只猫,也焚烧了几个希望,将几个痛苦用厚毛衣包起来埋进土里。这些全都是在这个无可捉摸的巨型城市里进行的。
那是十二月一个阴冷的午后。没有风,但空气砭人肌肤,云间不时泻下的阳光也无法抹去街市上笼罩的暗幽幽的灰膜。去银行回来的路上,我走进面对青山大道的一家整面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馆,边喝咖啡边翻动一本新买的小说。小说看倦了,便抬眼打量路上的车流,然后又看书。
注意到时,他已经站在了我面前,道出我的名字。
&ldo;不错吧?&rdo;
我愕然地从书上抬起眼睛,答说&ldo;不错&rdo;。对方面孔没有印象,年龄与我相仿,身上一件藏青色轻便西服,配一条颜色谐调、规规整整的领带,一副精明能干的派头。不过,哪一样都给人以多少磨损了的感觉。倒不是说衣服旧了或人显得疲劳,单单磨损而已。脸也是那样的气氛,五官固然端正,但现出的表情却好像是为了逢场作戏而从哪里勉强搜集来的残片的组合,或排列在应付了事的宴会桌上的不配套的盘子。
&ldo;坐下可以吧?&rdo;
&ldo;请。&rdo;我说。
他在我对面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和小巧的金色打火机,但未点火,只是放在桌子上。
&ldo;怎么样,想不起来?&rdo;
&ldo;想不起来。&rdo;我不再搜寻记忆,便老实坦白,&ldo;抱歉,总是这个样子,想不起别人的面容。&rdo;
&ldo;恐怕还是想忘却过去的事吧?我是说潜在性地。&rdo;
&ldo;有可能。&rdo;我承认。真有可能。
女侍者拿来水,他要了美国咖啡,并嘱咐要弄得很淡很淡。
&ldo;胃不好,说实话医生不让我吸烟喝咖啡的。&rdo;他边摆弄那盒烟边说,显现出胃不好的人谈胃时特有的神色,&ldo;对了对了,接着刚才的话说‐‐我出于和你同样的缘由,过去的事一件也没忘,真的没忘,也真是怪事。我也想把各种事情忘个一干二净来着。越想睡眼睛越有神,是吧?同一码事。自己也搞不清何以这样。专门记过去的事,而且记得一清二楚,我真有点担心再没余地记忆以后的人生了。伤脑筋!&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