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不动手的缘由,概因楚山浔并非嗜杀之人。这两年边衅频起,国朝本就多贪蠹官吏,西北与东南,本就都粮草器械少缺。他很清楚,此番若只是因福桃儿的私人恩怨,他是绝不愿窝里反,自损许多羽翼的。铁器一事,一旦坐实了罪名,恐怕真的是要牵累许多无辜。
可朝堂诡谲,他又根基浅薄,一切仅凭了景泰帝的那点赏识宠信。既然知道了旁人的毒计,他也不会去做那死谏哭国的愚臣,自然是要拾兵戈,兴血雨地保全自己的。
桌案上,一张是年初豪商私下卖于闽浙倭刀的文书,一张是楚山明亲笔写与冶矿主的信件,还有一把工艺精良的镶金钥匙,尾端雕刻着楚家从前的族徽。
“大人,这些是属下于十余封信件文书里,挑拣出最无差错的。”廖沧到底忍不住,止言看向了坐在一边的福桃儿。
“继续说。”
“还有祁小将军,他派了亲信,明日便到……”
一切准备妥当,等廖沧退下后,楚山浔将她拉到怀里,按在了自己腿上,以玩笑似的口气道:“替他罗织了这么个罪名,你该如何报答我呢?”下颌在她额角摩挲着,他刻意拖长的调子,“不如……叫声夫君来听听?”
出乎意料的,怀中人并未羞涩脸红,反倒是蹙眉沉思,继而抬了小脸问他:“这罪名是不是太重了,一旦坐实了,会不会死很多人?”
男人脸上也收了玩笑,抬手抚她细软的发顶,叹气郑重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枯骨还是权势,有时候只能选一样。”
遍读史书,福桃儿明白他此番也是不得不为之,遂伸手环上他腰侧:“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还差一个时机。”他的手流连过她的耳垂侧脸,“只等新的器械铸好,到时,我遣那些矿主一同运送。”
一旦圣人定了罪,势必要将相干人等都杀鸡儆猴,从犯若是正在办差,且还是紧要万分的差使,恐怕能免些罪责。楚山浔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此重罪,竟还想着能多救几个人。
七月流火过后,京中白日里的天气却还是炎热异常。这段日子里,福桃儿心事颇重,也是为了避开萧元洲,不大去那食肆查看了。
知道要牵累许多人,她常常一整个上午都留在晚晴斋楼上,或是拼命学画,或是抄写佛经。除开傍晚时分在府里逛逛园子,便几乎成了个僧人夏坐的状态。竹云漱玉两个却只以为她是回心转意,是对自家大人动了心肠,愿意就这么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了。
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日子过了许久,这一日晨起便是热的厉害。福桃儿随意用了两口早饭,正想去茺河边散散心。
忽的竹云急赤忙慌地跑了过来,说是宫里派了两个内侍监,抬了一乘小轿从正门进府了。
这是宫里来传旨的,楚山浔不在,她便自然要迎上去接旨了。
“……太妃顾念聂小姐才情,不忍叫她落发为尼。”传完旨的太监一脸逢迎,声调腻得让人不适,他朝后头的轿子一点,又附耳恭敬地补了句,“聂家已是庶人,陛下拗不过太妃,遣我等仓促送来,您就在府里摆一桌水酒便罢,也就算进门作妾了。”
“辛苦公公了,您里边用茶歇个凉?”接了这道旨,心底里茫然不是滋味,可福桃儿还是笑意吟吟地,与那传旨的内侍客套。
“哎呦,夫人您可折煞奴才喽。”内侍也是鲜少见她这般亲和天然的,不觉便将那腻人的作派收了好些,“奴才这就得回宫复命去了。”
管事郝通是个有眼色的,见夫人点头,立刻上前恭敬陪送两个内侍,临别前随手摸了两包银子,交递了过去。
内侍们走后,一众仆妇婆子皆围着那顶青布小轿,竹云站得最近,是如临大敌的面色。
她们回身偷觑主母,见她没发话,也就只好立在当场。一时院子里窃窃私语,或是打量小轿的,气氛有些凝滞。
福桃儿的心里茫然无定,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此情此景,是怎样一种心境。无措的、茫然的,兴许还带了些刺痛忧惶。
倘若这乘小轿早一个月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会欣然接引,不会有丝毫的顾忌犹豫。可如今,她必须得承认的是,动心相许或许是一道门,不进去前,总有千百种理由叫自己离开绕过。可一旦跨过去了,再要回头,却绝非易事。
“漱玉,去扶了聂姑娘下轿。”正门边唯有一块堂皇影壁,连丝阴凉地都没有,回过神来的福桃儿,惊觉天气炎热,忙叫漱玉去将人扶了出来。
阔别近七年,眼前的女子穿戴简素,发髻边只带了根木钗,家道败落凋残,却依旧难掩其倾城容貌和一身贵气。尤其是那盈盈秋水般的翦瞳,带了三分悲色,七分淡然,叫人望之心如明镜。
这一看之下,便叫福桃儿将那刺痛不愉散去了大半,反倒生出无尽唏嘘之意。不管怎么说,当年聂小霜待她算不错的。如今其父牵连党争被削了官,要以千金之躯与人作妾,料想她的心情该是更加难堪不安,且先将人安顿了,再深想来日罢。
“好生大胆的婢妾,头次见了主母,连问安行礼都不会!?”竹云愚忠才不管什么太妃送来的,凭是个天仙,也是来分抢家主的。
当下一干仆从私语声更大,有听说过聂家门楣的,此刻只顾新奇,皆等着看贵胄之女,当着他们的面,行礼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