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只能另外去查a市有没有精神专科医院,找到以后又提前做好了预约,准备跟周乐琪提这件事。
然而她的反应却超出他预计的强烈。
他是在下了公交车后陪她回家的路上跟她说这件事的。
那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北方的秋夜已经开始冷了,他们一起走在路灯昏暗的小路上,身边是高高低低并残破不全的围墙。
他问她:“这周末你有空吗?”
她听到声音看了他一眼,因为刚才在车上睡着了,此时的眼神还有些刚睡醒时特有的朦胧。
她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说:“我这几天去联系了一家医院,那里的精神科很好,周末……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她的神情本来是有些混沌的,听到这里却渐渐清晰起来了,眉头皱起,眼神变得有些凉。
“精神科?”她抬头看着他,整个人都显得紧绷,“因为我想自杀,所以你觉得我是神经病?”
对于一个2013年的高中生来说,“精神科”三个字有些太过恐怖了,它会让人产生很多不好的联想,譬如想到一些疯疯癫癫的人,想到幽深的禁闭室,想到恐怖的尖叫和无端的暴力。
而她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不知道眼下困扰她自己的是这样一种狡猾的病,她只觉得“精神科”这三个字是对她的一种的侮辱,甚至是一种苛刻的谩骂。
侯梓皓发现了她情绪的波动,同时也感觉到了她眼中隐约浮现的紧张敌意,这让他一时有些无措,立刻否认道:“不,当然不——我怎么会这么想?”
他的否认虽然语气强烈,可惜却因为内容的空洞而显得虚假——至少在周乐琪看来很虚假。
她无意跟他争辩,只继续默默地往前走了,打算就此略过他无心的冒犯。
可他却没打算放过她,仍然在她身边继续说:“我从没觉得你是神经病,但我的确认为你需要看医生——心理辅导或者药物治疗,无论哪一个都好,这些手段可以帮到你,起码能让你心里轻松一些、能睡得着觉……”
他反复申说、极其耐心,可这些话语对周乐琪来说却无异于凌迟——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病、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病,更排斥去接受治疗,她觉得自己的问题仅仅是太软弱了,这是她最憎恶自己的地方,需要她自己去克服。
她又忍耐着听他说了一会儿,后来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并克制着心里的情绪对他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没有病,也不会去医院。”
她就像被人踩到了尾巴,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侯梓皓觉得气氛不对,于是便顺着她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等紧张的氛围略略淡去了一些才又开口。
“我知道你没有病,我都知道,”他尽量语气和缓地说,“那我们去看看你失眠的问题好吗?没有人能扛得住一直失眠,你的身体会受不了。”
她不再说话了,用沉默表达抗拒,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而她这样的态度让侯梓皓感到了焦虑,毕竟之前天台上的那一幕很自然地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这让他总觉得她时时刻刻都在那个边缘徘徊,而只要她不去看医生、不去接受治疗,那么悲剧随时都可能发生。
这样的焦虑令他难以避免地急躁起来,口气也因此而变得强硬。
“那不去看医生你想怎么样?打算就这样一个人默默地硬抗吗?”他焦躁地反问她,“周乐琪,你是人、不是机器,这样下去你会毁了自己!如果最后你扛不下去了怎么办?难道又要跑到天台上去跳下来?”
天知道,他当时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太担心她了、绝没有任何讽刺挖苦的意思,然而从周乐琪的角度来看一切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那天在天台发生的一切对于她来说不仅仅是伤痛,还是一种耻辱,是她向生活的折磨低头认输的证明,而这一切都被他看到了、完完整整地看到了。她于是觉得自己最懦弱、最不堪的一面彻底暴露了,而他此时当着她的面再次提起了它,本质无异于将她的丑陋反复鞭尸,令她无比羞耻又无比愤怒。
连续的失眠和身体的痛苦原本就让她的情绪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只要一个小小的火花就足以让她爆炸,此时她已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声音猛地变大,激动地说:“我就算毁了自己又怎么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求你管我了?还是那天在天台我求你救我了?侯梓皓,收起你泛滥的同情心,我不需要!”
她对他狠狠发了一通火,可是却并不能因此获得哪怕一点痛快的感觉,相反地,她感到更多的痛苦和压抑,除此之外,还有深深的歉疚。
其实她知道他对她没有任何恶意,甚至在如今的日子里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比余清对她的照顾还要周到。她对他发火仅仅是一种迁怒,她真正怨恨的对象仅仅是这不见天日的生活,还有在这种生活里溃不成军的自己。
而他面对她的迁怒,态度显得十分复杂。
生气吗?也许不。他不会真的生她的气的,因为他是如此喜欢她,眼里看到的她永远都是美丽且灿烂的。
可他就真的一点都不生气吗?那也不可能。他为她言语中表现出的自厌而生气,为她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态度而生气,为她的固执和倔强而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