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这是颜哲的坟,埋吧。&rdo;
六个人仍互相看看,这回是郜祥富小心地提醒我:
&ldo;秋云,颜哲没死。&rdo;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ldo;他已经死了,咱们现在就把他埋葬。回去你们要告诉大家,颜哲死了,是你们亲手埋的。知道吗?&rdo;
大伙儿勉强点头。梦游状态下的他们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发展,但他们当然会听我的吩咐。只有岑明霞小声问:
&ldo;颜场长死了,以后是你来管我们大伙儿,对不对?&rdo;
这个问题显然代表着大家的担忧或盼望,他们都殷切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幼儿般的眼神,有些心酸,点点头。六人脸上立即显得欢天喜地,填土的动作也更加欢快。
农场其它人很快知道了这个重要消息:颜哲死了,现在是郭秋云来代替他。全场弥漫着一种可以摸得着的安心感、喜悦感。不管是颜哲还是郭秋云,不管是男上帝还是女上帝,反正仍有人来管理他们,这就足以让他们放心了。而且――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想法是:这位女上帝其实比那位男上帝更有亲和力。反正很奇怪的,尽管很多人亲眼看见颜哲没死,他这会儿很可能还窝在场长室里,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证这件事。
我在全场跑前跑后地安排善后时,到处可以看到敬仰的眼神。其实我的善后措施很简单,就是让人们暂时忘掉这桩血案,安心劳动。我并不是妄图永远瞒住这个秘密,不,肯定是瞒不住的,我只想把它瞒到颜哲能顺利逃走为止。由于新喷洒的大剂量蚁素,我的命令被严格执行,场里很快恢复正常,就像蚁巢被顽童惊扰后恢复平静。
晚饭后,我才抽出时间来到场长室,随身带着一个小包,里边是我从厨房搜罗到的干粮。推开场长室的房门时,我仍然心中不忍。想着颜哲将不得不放弃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这块试验田,放弃上帝的职位,而去亡命天涯,我比他更难过。我也想起了颜伯伯和袁阿姨,他们死前在颜哲身上寄下了重托,但看来他们要失望了,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啊。不过,我知道不能犹豫,必须代颜哲做出这个决定。因为颜哲――尽管我一直钦服他的智慧――显然已经乱了方寸,不能指望他做出什么理智的决定。
我推开场长室的门,沉沉的暮色中有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颜哲坐在桌前,身体挺得笔直。我点亮煤油灯,见颜哲眉峰微蹙,表情果决,显然经过一天的思考,他对今后该咋办已经有了成熟的看法。看来,这场横祸并没有将他完全击垮,这让我多少感到一点欣慰。
我咳嗽一声,准备把我梳理了一天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说:&ldo;颜哲哥,七个死者都掩埋好了,在北边那个荒岗上。我想……&rdo;
他打断我的话,亲切地说:&ldo;秋云,我想了一天,想通了。我先说说我的想法,你看咱俩的想法是否一致,行不行?&rdo;
他的亲切中仍带着往常那种无形的俯视,我迟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他的雄辩素来对我有催眠作用,事先在心中警告自己,这次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轻易被他说服。他微笑地等着我,直到我点头答应,才继续说下去:
&ldo;我没想到一次技术性的小小失误导致了一场血案,对此我很内疚。但只要想开了,其实也没啥。作为一个试验性社会,我们得验证它的所有方面,像过去我说过的性欲问题、利他基因能否成为获得性遗传的问题,等等。其实还有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每个社会都避免不了的战争。利他社会是否也同样?应该是的,蚂蚁社会也有战争啊。既然不能避免,我们就得主动面对。今天的事变实际可以看作是一个试验,虽然是无心促成的,但其实早晚也得做。这场试验死了几个人,这当然令人痛心,但从一个新社会运作的大势来看,这是不可豁免的牺牲。上帝的道德准则和人类不同,他向来只关心种族的延续,并不关心个体的命运……&rdo;
我再也听不下去,跳起来,把一口唾沫照直啐到他脸上。
他愣了,我也愣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对待他,从没想到我俩的分手会是这样一种方式。但我今天忍无可忍。相识十四年来,我对他的睿智总是仰视的,可以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半个上帝。今天我才知道,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如果走火入魔,会乖张悖误到啥程度,用句家乡话,就是&ldo;邪性&rdo;到啥程度。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竟然自我感觉良好,想以他&ldo;高o。&ldo;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rdo;记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穿行,寻找这稚嫩的朗读声,不一会晕头转瞻远瞩&rdo;的思想来打动我呢。
我看着他惊愕木呆的表情,心中碎裂般的疼。我甚至后悔他今早为啥没死在那场殴斗中,那样他至少还能活在我心中。现在,他在我心中是彻底死了,从肉体到灵魂都死了。我对他只剩下鄙视,最多不过是怜悯。我也后悔上次在他草率地要&ldo;处死&rdo;赖安胜之后,我没有认真地批评他。那时我确实责备了他,我说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对别人生杀予夺。但颜哲冷淡地说:那晚他之错只在于错怪了赖安胜。但如果赖安胜确实强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暴了孙小小,他仍会下令掐死他,不能让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在他心目中,这个利他主义的小天地远比赖安胜的一条命贵重。我那会儿只叹息一声,没有再同他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