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听,”戚隐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听。”
“你一定有所猜测吧。”巫郁离笑吟吟地道。
“有,”戚隐点头,“我在进月镜之前,咬了一个很像我哥的黑毛怪物一口。味道很涩,像是咬木头。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巴山里的椿木了。女娲抟土造人,分为男女,男女繁衍,而成芸芸众生。师叔,你是不是效仿了女娲娘娘?只不过女娲娘娘用的是土,你用的是……神木大椿么?”
“聪明的孩子。”巫郁离颔首微笑。
他们来到了隧道的末端,顶上一束天光照进洞口。戚隐跟在巫郁离后头出去,外头光虽不盛,依旧有些迷眼睛,戚隐用手遮了遮,艰难地抬起头,登时惊呆了。
眼前是一棵参天古树,足足有一座塔那么高,蟒蛇般粗细的藤蔓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树根虬结犹如盘龙。繁密的树冠像一把森绿色的巨伞,擎住了所有的天光。光斑从星星点点的叶缝里漏下来,打在戚隐的脸颊上。树藤像蔓延的经络,牢牢地抓住地面,有的地方树藤竟缠绕出了人和妖魔的形状,仿佛是许多凡人妖魔簇拥着大椿。蛛网一般的灵力游丝在里面缓缓流动,散着淡青色的微光,如同暗夜里的幽幽萤火。
戚隐看见了宗澜,那个老人被缠绕在一圈树藤里面,血肉几乎被吸食殆尽,只剩下一把瘦瘠瘠的骨架子,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在他的眼洞里绽放。
巫郁离摸了摸树干,老树迟缓的心跳在他掌下跳动。他轻声道:“老朋友,好久不见。”
千秋大椿似乎很熟悉他,几根树藤探过来,在他发顶上揉了揉。戚隐跟在他身边,大椿竟然也没有攻击戚隐。巫郁离仰起头,嗟叹着道:“当初巫狩临死之际,为了留存我屠灭神殿的证据,将神殿覆灭的那一天织成幻象,封入月镜。从此以后,月镜里面的时间日复一日轮转。虽然它记下了我的罪,但时光存在这里永不消逝,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存下了一样记得我的东西。”
“所以属于那一天的东西会不停重生,但外来者自身的时间不受影响?”戚隐问,“这一切,只是那一天的‘象’。”
“没错。”巫郁离在一根树藤上坐下,他身体似乎很虚弱,才走了一段脸色便白得像纸。
他道:“那之后,我便以大椿神木为骨,削木成人。我毕竟不是神祇,女娲用藤条弹落尘土,尘土落地便成了男男女女。吾神白鹿斩落鹿角,洒进九山,妖魔立地而生。我创造扶岚的过程很艰辛,第一个成品在五岁时畸变,长出了三头六臂。虽然妖魔不乏此类,但我还是想要一个像人的东西。我保留了它的神魂,清洗了它的记忆,摄入以后的身躯之中。血肉不稳,异变常常发生。通常前一日还能自如行走坐卧,第二日便突然畸变。一百余转之后,我偶然将自己的血液滴入他的血脉,那一次,他安稳在这里活到十岁。”
“就是那个你教他翻花绳,吹笛子的孩子么?”戚隐怔怔地问。
巫郁离颔首,“看来那些神祇让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他还是畸变了么?”
“没有。”巫郁离惋惜地道,“血肉稳定了,却还有旁的缺陷。这个缺陷,直到如今我也无法克服。小隐,你跟在扶岚身边这么久,没有察觉么?”
缺陷?他哥除了反应慢了点儿,脑子呆了点儿,好像并没有旁的毛病。戚隐挠了挠头,总不可能是不举吧?
巫郁离见他不语,解释道:“这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孩子,行如傀儡,动如木偶,与凡人血肉之躯、有情之体相距远矣。”
他并拢双指,指尖燃起一簇青光,点在戚隐的眉间。戚隐闭上眼,面前现出巴山神殿宽阔的神道。那种束缚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不能动弹,像被困在一个贴着身体的笼子里。他知道这是巫郁离的记忆,此刻他站在月镜外的神殿滴水檐下,一个稚弱的孩童坐在台阶下发呆。他有着大而黑的瞳子,细瓷一样洁白的脸颊,安安静静,像一株遗世独立的栀子花。天忽然下起雨来,四下里迷雾笼罩,天尽头闪过白蛇一般狰狞的电光,滂沱的雨浇在那孩子的身上。
戚隐,或者说是巫郁离,立在檐下说道:“岚儿,下雨了,你该躲雨。”
孩子没有应他,抱着膝盖坐在雨中,浑身被浇得湿透。
巫郁离候了半晌,打起青油伞,走到孩子面前。他道:“我要去人间一趟,你愿同我一起么?”
他把扶岚带到了一个凡人村庄,大约是在人间同南疆的交界,雨打芭蕉噼里啪啦,雨点子像碎玉乱珠,满地乱溅。巫郁离把扶岚交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交付给他们三两银子,说过三个月再来接扶岚。那户人家人口简单,一对夫妻并一个十一岁的小儿,接了孩子,千恩万谢,将扶岚领进了门。
巫郁离其实没走,他放出紫萤蝶,日日监视扶岚在村子里的动向。这个时候的扶岚远比戚隐见过的还孤僻,闷葫芦似的,从戚隐进入巫郁离的记忆开始,就没见他说过话儿。
他不吃不喝,这事儿巫郁离同李家人交代过,他们一开始还吃惊,后来就习惯了。仙人的娃娃,餐风饮露很正常。一家人围在饭桌前面,李大娘为了表示一视同仁,也给他放个碗。扶岚就坐在蛀了洞的桌面边上,呆呆地瞧他们吃饭。晚上他同十一岁的李胖墩同睡一个屋。因着那三两银子的缘故,李大娘让扶岚睡炕,胖墩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