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震惊万分地看着这一幕,那些眼睛鬼魂一般紧紧跟在扶岚身后,寸步不离。戚隐觉得很累,浑身上下的力气像烟气儿一样蒸发了。这他娘的算什么?这帮劳什子神祇觉得他没爹没娘一个人孤零零挺可怜的,善心大发,帮他寻了个俊俏能打还会做饭的小哥哥,陪他玩过家家的游戏么?
他的脑袋乱糟糟的,一会儿想扶岚围着围裙蹲在灶前吭哧吭哧生火,因着他爱吃甜的喜好,扶岚现在炒个白菜都要放糖。一会儿又想扶岚御着斩骨刀带他在夜空里飞,漫天的星星漫天的风,他坐在后头抱着猫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真想目的地永远到不了,太阳永远不会升起,然后他们就能一直飞一直飞,飞到老飞到死。
这样好的哥哥怎么会是假的呢?他明明说他喜欢戚隐,最喜欢小隐了,哥哥永远喜欢弟弟,他总是这么说。可他其实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因为神祇对他说你要保护这条流浪狗,于是他就算灰飞烟灭,也要把残破的身躯挡在它的面前。
戚隐的心很疼,像被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哥哥,这个有着秋水一样瞳子的大男孩儿,原来只是神祇手里的一枚棋。他被一个疯狂的神巫无情地创造出来,又被高天上的神祇无情地支配。他的人生是早就被写好的话本,为戚隐这个读不懂经练不好剑的小废物战斗,直到有朝一日像宗澜一样悲惨地死掉。
“很残忍对不对?”巫郁离轻飘飘地落下,像一只漆黑的蝶栖落在树梢。他的面前无数狂蟒一般的藤蔓拔地而起,扑向扶岚。萤蝶围绕着巫郁离上下扑飞,他掖手站在当中,曼声道,“这便是诸天神祇,凡灵于他们如同蝼蚁于巨象。大象要行走,又怎么会在乎脚下踩死几只蚂蚁呢?他们对众生的命运从不关照。除了我的神,我的神是天下最接近凡灵的神。他和诸神一样诞生于虚无混沌,却将耳朵贴向凡灵的嘴唇。他倾听众生的愿望,给予他们慈悲的怜悯。可诸神杀了他,毫不留情。”
“所以你要复仇?”戚隐哑声问。
“复仇?”巫郁离低低笑起来,“可以这么说,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隐,跟我走吧,你这所谓的哥哥不过是一具没有七情六欲的提线木偶,你难道还要继续玩这种没有意义的过家家游戏么?”
黑猫从洞口里艰难地爬出来,甫一探头刀光便擦着耳朵尖儿掠过去。它吓出一身冷汗,只好又缩回去。稍稍探出一双眼睛,正瞧见戚隐站在大椿的阴翳里,阳光离他很远,阴翳像个罩篱将他笼住,他孤零零待在那儿,好似有万千蓬雨打在头顶,像一条失了家无处避雨的野狗。
千秋大椿底下碎石乱走,数不清藤蔓扑向扶岚,然后在即将贴身的一瞬间冻成冰柱,被刀光粉碎。扶岚的刀势几乎没有空隙,没有东西可以突破那滚滚雪花一般的刀光大网。藤蔓交织虬结在一起,托着巫郁离向上升起。底下碎藤满地,断裂的接口露出墨绿色的血肉,但他的衣角竟然纤尘不染。与此同时,扶岚以惊人的速度向巫郁离逼近,黑色的身影一瞬一瞬地闪现,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到他的位置,只能看见朦胧的虚影。
扶岚的眼睛暗得没有光,大而黑的瞳子失去了往日的恬静,只剩下刻骨的杀意。神明在他的耳边纷然低语,所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汇聚成一个不可拒绝的指令:“杀!”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裂帛一般的风声。那是利刃划破空气的鸣响,锐利得能贯穿头颅。他本能地偏过头,归昧与他擦身而过,寒霜凝结空气,他的耳朵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剑光直直刺入他背后悬浮的无数双眼,他转过眼,看见了戚隐。
灵力在血脉里奔涌,强行扩张后的经脉每一寸都叫嚣着疼痛。戚隐用的是当初戚灵枢对付他爹的法子,强拓经脉,扩充灵力,只有这样他才能挡住扶岚的刀。只不过他没有戚灵枢那么疯狂,经脉的拉伸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但真的是太疼了,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他用尽全力格开扶岚的刀网,踏过粘腻的藤蔓尸块和鲜血,走到扶岚的面前。他麦色的脸庞上被刀风刮出了细腻的伤痕,唇边带了殷红的血色。他颤抖着布满血痕的手,捧住了扶岚的脸。
扶岚怔怔看着他,恍惚间记起了这个男孩儿,他笑起来的时候阳光碾碎在他眼睛里,可他不笑的时候,又好像藏了满眸孤独衰败的雪。
“弟弟……”扶岚轻声唤。
“哥,”戚隐捂住他的耳朵,“不要听,一个字也不要听!”
扶岚古镜般的大眼眸一片灰暗,戚隐流着泪的影子映在那里面。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不需要你为我战斗!哥,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连是不是你自己的声音分不清?”戚隐用力抱紧他。归昧代替斩骨刀织出绚烂的剑网,在他们周围飞舞盘旋,他对着那些亮萤萤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声大吼:“你们这些混蛋,管你们是神是魔,是妖是仙,都给老子滚!离我哥远一点!”
第99章蓬雨(二)
归昧的光顿时强了数十倍,它顷刻间幻化出十数把剑影,排成星盘一样的剑阵。剑光恍如夜空中的流星,走过迢遥的黑暗长路,孤注一掷般刺向那些藏身于幽冥之中的天地大灵。神祇私私窃窃的低语停止,所有眼睛悉数消失。
扶岚的神志终于回笼,他屈起手指,擦了擦戚隐脸颊上的泪珠,怔怔地道:“小隐,你哭了。你是在……为我哭么?”他的心里茫茫的,刚刚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但他脑子里一片迷雾,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