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点了点头。他觉得委屈而不甘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旁人自然不会费心去探求事情的真相,就单说那事情的真相,难道是经得起探求的吗?
在这一局中,所有的人都有错,所有的人都值得被惩罚。秦石汉,安良的父母,甚至连秦淮本人都有被责备的理由。唯独安良没有,他一无所知,清清白白。可是也是他被推到了人前,承受了最多的非议。
安良有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情来,心头都会涌上一种类似于“恨”的情绪。他这一生没有恨过什么人,也不知道那种浓烈的委屈,愤怒,不甘交织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恨意。如果是的话,他恨的人究竟是秦淮,还是自己的父母呢?
可是就算这样的恨意,也在那一个雪夜里彻底消散了。他抱着不省人事的秦淮的时候,发现怀里的人竟然那么瘦,那么轻。他的每一根骨头都是少年时代深切的苦楚,每一块皮肤都承载过不堪回首的抚摸,每一次呼吸都是刻骨铭心的痛彻心扉。
他怀里的这个人,又有什么罪呢?他怎么会在被剥夺一切后,自愿献出生的权利呢?
那一瞬间,安良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怨恨怀里的秦淮。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过往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觉得愤怒,更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能理解的范畴内给予了安良无尽的爱意和照顾。
他不会爱人,可是他在慢慢地学习,安良都知道,所以他想给秦淮第二次机会。
“那徐主任,今天你就当是我急躁了…谢谢你的照顾…下次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直说,该我承担的责任我肯定不会逃避。”安良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那我先回去了?”
徐主任看着他,笑了笑:“小安啊,你也不要有思想负担…回去了就还是好好工作…对了你催一下你们胡护士,下个礼拜三之前要把去满洲里支援的人员名单报给我了。”
安良敏锐地感觉到徐主任的话里有话,但是他不动声色地回避了徐主任的话头:“好,我等一下就告诉胡姐。”
他的手搭在了徐主任的办公室门把手上,就听见徐主任在他背后喊住了他:“小安。”
“徐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去看一看你父亲吧…父子哪有隔夜仇,是不是?”徐主任的面容背着光,让安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别等到以后后悔。”
安良心中一沉,但是身体先于意识而行地走了出去,只够他转头说上一句“知道了,谢谢徐主任。”
“小淮,你这个图可能还得再改改。你看你这个地方,要加粗两道线条才能出效果,否则会被彩色盖住。”周之俊俯下身在秦淮的ipad上添了一笔:“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秦淮将ipad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说话。
周之俊笑了笑,捡起身边的ipad:“怎么了,心情不好?我看你这几天都不怎么在状态。是因为安医生的事儿吗?”
秦淮没肯定,也没否认。
周之俊和他相处多年,哪儿能不知道秦淮在想什么:“和安医生约见面了吗?”
秦淮靠在沙发上,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上次他没答应我,让我今天再约他,我就害怕…他还是不答应。”
周之俊替秦淮改着纹身的图稿,笑道:“你害怕什么?安医生拒绝你也是应该的。他能救你那一命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现在提的要求可是过了分了。你也得想想,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医生,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还要跟一个把他害成那样的人在一起。”
秦淮没说话,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了周之俊手里的纹身手稿上。那是一朵以剑为花茎的木槿花,散落在旁边的鲜红像是血,又像是凋零的花瓣。
“我话说得可能有点难听,小淮。”周之俊删掉了两条多余的线:“但是你心里得明白,安医生不欠你的。谁都欠你的,但是安医生没有。你在当初接近安医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这样的结果。你当时能接受,现在怎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秦淮慢慢地回过了神,他的眼神还是没有焦点:“当时…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他。”
“你看,人心就是这样。”周之俊将手里的ipad递还给了秦淮:“人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的,你不能,安医生也不能。你现在受的苦,遭的罪,都是你自找的,你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但是安医生那里受的全是无妄之灾,人家凭什么还要惯着你?小淮,喜欢一个人不是挡箭牌,不是给你伤害他的借口。如果你这一次能把安医生追回来的话,后半辈子都要好好对人家,知道了吗?”
秦淮木然地点了点头,接过了ipad:“我知道的,只要他…只要他还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对他。谢谢师傅替我改手稿。”
周之俊亲昵地揉了一把秦淮的头顶:“你现在的水平按说已经不需要我来替你改手稿了,但是你最近心思太乱了。半个小时之后客人就来了,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知道了吗?做人做事都得有责任感,小淮。”
秦淮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拉住周之俊的一只手。周之俊回过头去,看见秦淮的眼里全是局促和紧张:“师父,我还能约安良出来吗?”
周之俊看着面前的秦淮,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徒弟露出这么紧张而又热切期待的神情。在秦淮过往的生命中,他很少这么热切地期待着什么,也许是值得他期待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