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帝没在正间,而是正坐在左侧隔扇后的北窗榻上。他穿着一袭宝蓝色祥云八宝纹缂丝袍子,戴了黑狐腋披肩,随意地系着一根明黄丝绦,衬得人肃俊端睿,却又显脸白,丝毫看不出已经是而立之人,仿佛才二十四、五的贵公子。
敬则则上前恭敬地行了礼,听得皇帝叫起,这才直起身。对别人而言这是寻常规矩,但在敬则则身上却是较为罕见的,她通常都是请了安不等皇帝表态自己就站起身来了。
因为蹲得久了,所以敬则则的视线很自然地停留在了皇帝的腰上,他戴着团龙玉佩,那络子还是她打的那根儿,瞧着已经有些旧了,都起毛边儿了。
沈沉搁下手中茶盏,“你寻朕是为何事?”
敬则则低着头道:“臣妾已经重新搬回明光宫,特前来向皇上谢恩。”
“唔。”沈沉是视线转到了顺儿的手中,“拿的是什么?”
顺儿赶紧上前三步将食盒放到皇帝手边的小几上,“回皇上,这是昭仪娘娘给您带的吃食。”
“打开来看看吧。”沈沉道。
顺儿应了是,打开黑漆描金盒盖,低头一看里头还放着一个小的黑漆方盒,将黑漆方盒拿出来打开,里头竟还有一个更小的红釉带盖小圆盒,这里三层外三层地装着,顺儿直觉就是金贵的东西,因此格外地小心翼翼。
只他千小心万小心地捧出来揭开,还以为里头是什么宝贝,结果却是一盒子黑色的崩豆。
崩豆?!顺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睁大那对眯眯眼使劲儿地瞧了瞧,的确是崩豆,他没进宫那会儿,他爹每回下酒就是用崩豆来着。
“这是什么?”沈沉指着崩豆看向敬则则,显然皇帝是没见过这么便宜的玩意儿的。
敬则则道:“回皇上,这是佐酒的崩豆。”
“崩豆?”沈沉用手指捻了一颗起来,说实话还真是没见过也没吃过这种东西。
顺儿凑趣道:“皇上,这是京城里那些没钱又爱喝几两的人最喜欢的下酒菜,一碟子这崩豆就能吃一天的酒。”
沈沉闻言把其貌不扬的崩豆放下,看向敬则则道:“你来谢恩,带给朕的就是崩豆?”沈沉明显是嫌弃这东西太接地气了,“你难道不知道朕平素进膳并不用酒的么?”
敬则则当然知道,除非是饮宴否则皇帝不怎么喝酒的,他觉得喝酒伤身,还是以颐养为好。不过她住在乾元殿时,皇帝倒是跟她喝了好几次酒,当然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占便宜。据皇帝说,她饮酒之后比较乖巧。
想到这儿,敬则则本就绯红的脸越发红艳了。
沈沉说完似乎也明白了点儿什么,转头吩咐顺儿道:“你们都下去吧。”
一时殿内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连正殿内站立的那两列宫人也都走了出去,空荡荡的勤政殿内如今就只剩下皇帝和敬则则两人了。
沈沉重新捻了一枚崩豆放入嘴中,这豆子嚼起来又脆又酥,一点儿不费牙,五香浓郁还带着一点儿药香,很耐人寻味,久嚼成浆,满口清香,余味悠长,而且每一层的味道都有些不一样。难怪用来佐酒,的确是上等酒菜。
沈沉捻起来又嚼了一粒,这崩豆即便不下酒,就当普通零嘴吃,也极其有味,却比那大菜大肉的吃着叫人受用些。
“嚼起来还不错。”沈沉道,然后低头看了看那小圆盒,里面的崩豆“粒粒可数”,“你送崩豆来都只送这十几颗的么?”
敬则则道:“物贵稀不贵多嘛,臣妾也只是送来给皇上尝个鲜而已,又不是当饭吃。”
“是么?看来明光宫在你心里也就只值几颗崩豆罢了。”沈沉推开盒子道。
敬则则有些看不出皇帝此刻是佯怒还是真怒,怕他真嫌弃这样的小东西,便道:“皇上这崩豆跟外面大街上卖的可不一样,做起来很费功夫的。而且给皇上挑的这一盒子,也是臣妾从一大袋子蚕豆里挑的颗粒最饱满、硬度最合适,豆皮看着最鲜色的,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就呈来给你的。”
“哦。”沈沉的语气有所软和,“怎么个费功夫法?”
“这种崩豆要用桂皮、茴香、八角、葱、盐,以及甘草、贝母、白芷、当归、五味子一起,混着鸡、鸭、羊肉和夜明砂等一块儿炒,火候还得拿捏好,才能炒得黄黑油亮,跟虎皮一样。”敬则则道,“为着这一锅崩豆,我们前头炒废了好几锅呢。”所以表面瞧着便宜的东西其实丝毫不便宜。
沈沉闻言吸了口气,“鸡、鸭、羊肉?那剩下的肉怎么办?”
“混了夜明砂的,自然不能再吃了,只能扔掉。”敬则则道,“所以皇上知道这一盒子崩豆价值不菲了吧?”
沈沉点点头,“你脑子里就成天想这些吃的了是吧?”
敬则则没吭声。
“行了,你也谢过恩了,可以退了。”沈沉手背往外地摆了摆。
敬则则也没想厚脸皮留下来,所以听得皇帝这样说,只当他是要忙着跟大学士等议事了,便屈膝开始行礼,口中道:“臣妾告……”不过退字还没说出口,她就听到了皇帝的冷哼,微微抬抬眼皮就看到皇帝的神情不对。
确切的说她是觉得皇帝看她的眼神不对,特别凶恶。
敬则则福至心灵地打直了膝盖,“皇上,臣妾,臣妾其实还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