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昌不止一次去过老人家,每次见到的都是绳床陋室,四壁空空。这样一位曾经跋涉大漠,闯荡戈壁,历尽艰苦,穿行在灿烂的历史文化长廊中,为中华考古事业奉献一生的人,最后竟没有遗物留下,甚至没有留下一篇文章。他像春蚕吐丝,像蜡烛燃烧,默默无闻地奉献自己,又默默无闻地离开人世。华夏神州不就因为有着无数这样默默无闻的子孙,忍辱负重,自强不息,才得以繁衍兴盛吗?他们创造了历史,书写着历史,他们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
赵其昌怀着沉重的心情,再度走进这座皇家陵园,眼望明楼翠柏,黄瓦红墙,不由悲从中来,禁不住潸然泪下。十五年前,他是作为新中国第一批考古专业的大学生,来到这里追寻青春之梦的。这座陵园,是他事业的,爱情的萌芽地,是他走进社会认识人生的第一本教科书。在这里,得到了人与人之间真诚的关心与友谊,得到了爱情的欢乐与幸福,懂得了一个人投身于社会之中所具有的价值与意义。同时也饱尝过人生的艰辛,失恋的痛苦,命运的折磨。他为它而歌、而哭,洒下悲喜交融的泪水。
故地重返,一切都不再是往昔的面貌。零乱的园林,遍地砖瓦石块,涂满黑字的白纸,在墙上、树上、朱漆的圆柱和洁白的石碑上飘摇抖动,翠绿的陵园变成一个白色的世界。陵园不再神秘,不再令人留恋,它已变成了一个恐怖的政治决斗场。
赵其昌没有见到朱欣陶,这位老人被当作特务,押上了专设的审判台,&ldo;造反派&rdo;一顿拳脚棍棒,将他的肋骨打断、昏倒台上,幸亏精通医务的女儿冒死抢救,才保住了性命。
定陵博物馆已不是当初的情况。当年的发掘队员刘精义走了,于树功走了,冼自强、曹国鉴、王杰、庞中威也都回考古所了。只有王启发、孙献宝等几个民工是赵其昌所熟悉的,故友相见,自是一番感慨。当他问起往日一同发掘定陵的民工时,才知道他们中一些人已经病故。尤其令赵其昌悲痛和怀念的是摄影师刘德安的上吊自杀。
他无法忘怀刘德安与自己生活的那一段时光。这位平凡的摄影师,在定陵的地下玄宫里,面对黑暗凄冷,刺人肺腑的腐烂霉气,没有退缩过,畏惧过,对工作的极端热忱和对事业的执着追求,使他克服了重重困难,顽强地挺了过来。然而十年浩劫,发生在朗朗乾坤之中的非人折磨,却使他拥抱了死神。
明楼依旧在,只是朱颜改,梦中陵园的辉煌壮丽,俱往矣!赵其昌从定陵空手而归。他没有拿到资料,也没有人愿意把资料交给他。他怀着无尽的怅惘和悲凉,回到北京,继续接受劳动改造。关于《定陵发掘报告》的成书与出版并获得两项大奖,则又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第十九章在历史的档案里
往事如同玫瑰色的彩云。定陵历史的档案里,记录着形形色色令人眼花缭乱、百思不解的故事与轶闻:由于岁月的锈蚀,越发变得奥秘莫测、扑朔迷离、令人神往‐‐
毛泽东没有去定陵
1958年春,十三陵水库工地繁忙异常。中共中央领导人毛泽东、刘少奇、朱德等,先后来到这一历史性的并具有浓厚政治意味的工程参加劳动。
几辆黑色牌轿车离开水库工地,在明媚的春光中向陵区驶去。在这之前,定陵工作人员已接到电话:&ldo;毛主席要参观定陵地下宫殿,请做好接待准备。&rdo;
轿车穿过神道,先在长陵前停下。毛泽东、周恩来和几位高级首长走下轿车,向长陵大殿缓缓走去。
高大雄伟的祾恩殿,在丽日的照耀下发出灿烂的金辉,飞檐上的螭兽在翠绿的松柏和渐已泛青的花草衬托中,越发显得神奇与鲜活。毛泽东深吸了一口春天的气息,顿时精神振奋起来。他踏着坚硬而凹凸不平的方砖通道,大步向前。
&ldo;十三陵是个好地方,这朱棣也真是有些眼力。&rdo;毛泽东像是对身边的周恩来,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着,踏上石阶,走进祾恩殿。
毛泽东的目光先是在粗大的楠木柱上浏览一番,轻轻地点着下额。好像是在心中默数那些粗大的楠木柱的数目。然后抬起头,默默地仰望着殿顶。当他迈出大殿门槛时,转身对身后的工作人员说道:&ldo;好气派的大殿……一个死人建这么座大殿,有何益处?实在是劳民伤财。&rdo;
&ldo;毕竟是封建阶级的生活观嘛!&rdo;周恩来接过毛泽东的话题。
毛泽东不再言语,随陪同人员登上长陵宝顶。他微微喘了几口气,把衣扣解开,掏出一支烟含在口中,点上火,狠劲吸了一口,喷出烟雾。毛泽东习惯地左手卡腰,右手夹住香烟,站在宝顶,面对自西而东的河水,静静地望着。
工农红军改编成八路军后,东渡黄河,建立晋察冀边区,开辟了包括昌平平绥路以西地区在内的平西抗日根据地。进而以昌平十三陵和后七村为落脚点,创建了平北抗日根据地,打通了平西通往冀东的交通要道,使平西、平北、冀东三处抗日根据地联成一片,形成了对日军侵略华北的基地北平、天津的战略包围。日军投降后,国共两党在这里以河为界,河北为解放区,河南为国统区。经过近一年的对峙和争夺,国民党被迫撤退,共产党走出十三陵,开始了对敌人的追剿。这段历史,此时的毛泽东一定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