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斯宾格勒从尼采那里获得的远远不只是&ldo;质疑的能力&rdo;,如果我们可以在生命哲学的意义上称尼采的哲学是一种强力意志的哲学,那么,斯宾格勒则对这一哲学作了一种弱化甚至于庸俗化的运用。这最典型地体现在他对&ldo;权力意志&rdo;概念的扩展和对&ldo;永恒轮回&rdo;概念的改造中。尼采的&ldo;权力意志&rdo;是一种纯粹的生命涌流,一种纯粹的力,一种既创造又毁灭的永恒冲动,而斯宾格勒则将其理解为一种生命绵延的意志,一种自我表现的意志;在尼采那里,生命本然地就是创造与毁灭、死亡与重生的悲剧,而在斯宾格勒那里,悲剧只是生命实现自身过程中的一种表象。又如&ldo;永恒轮回&rdo;的概念,在尼采那里,它是一个深渊般的思想,它指向的是未来的超人的哲学,而在斯宾格勒这里,&ldo;永恒轮回&rdo;被从生命意志中抽离出来,成了单纯的有机体的生命循环的一种形式,成了演述其历史循环论的一个空洞的框架。
我们更需注意到的一点是,在《西方的没落》中,斯宾格勒对尼采亦有许多批评。在他看来,尼采的思想乃是西方文明的产物,因而其在许多问题上还停留在&ldo;19世纪&rdo;。我们只需看几段斯宾格勒的文字:
&ldo;想想尼采的历史眼界吧。他的有关堕落、尚武精神、一切价值重估、权力意志的概念就深深扎根于西方文明的本质中,且对于分析那一文明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但是,我们可曾发现,他的创见的基础是什么?是罗马人和希腊人,是文艺复兴和当代欧洲,是对于印度哲学的走马观花和一知半解‐‐一句话,是奠基于&lso;古代、中古、近代&rso;的历史。严格来说,他从来不曾越出那框架雷池半步,他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也是如此。&rdo;
&ldo;为所有的道德建立一种严格的形态学,乃是未来的一个任务。在这里,尼采又一次是向新的立场迈出本质的一步的第一人。但是,他没能考察他自己的条件,即思想家自己将置身于&lso;善与恶之外&rso;。他既想做一个怀疑论者,又想做一个先知,既想做一个道德批评家,又想做一个道德的传福音者。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只要他还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就不可能是第一流的心理学家。在尼采这里也是一样,就算把他的深刻的洞察力全加在一起,他最远也只是走到了门口‐‐并且还是站在门外。&rdo;
&ldo;有多少种文化,就有多少种道德。尼采是第一个提及这一观点的人;但是他没有再进一步去提出一个&lso;超越善&rso;(所有的善)&lso;与恶&rso;(所有的恶)的道德的真正客观的形态学。他依据他自己的尺度评价了古典的道德、印度人的道德、基督教的道德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道德,而没有把它们的风格理解为一种象征。&rdo;
其实,站在19世纪的不是尼采,而是斯宾格勒本人。尼采恰恰是站在20世纪门口的人,他的精神影响了整个20世纪,而斯宾格勒虽则给20世纪提供了一个末世学的历史图象,可他的精神却是19世纪的,他的没落论乃是一个19世纪的怀旧的亡魂对20世纪发出的咒语。
三、文化形态学的对象、方法和性质
斯宾格勒的哲学是一种文化历史哲学,一种文化形态学,这一哲学主要奠基于三组对立的范畴:&ldo;作为自然的世界&rdo;与&ldo;作为历史的世界&rdo;、&ldo;系统的形态学&rdo;与&ldo;观相的形态学&rdo;、&ldo;历史的托勒密体系&rdo;与&ldo;历史的哥白尼体系&rdo;。而这三组范畴分别是对他的文化形态学的对象、方法和性质的说明。
&ldo;作为自然的世界&rdo;(或自然)与&ldo;作为历史的世界&rdo;(或历史)是人们用来描述世界的两个对立的范畴,前者把世界看作是已经生成的,是可用因果关系和科学定律加以把握的,而后者则把世界看作是正在生成的,是只能凭直觉去观察和体验的,故而,前者是&ldo;科学的经验&rdo;,所遵循的是一种&ldo;空间的逻辑&rdo;和因果的必然性,后者是&ldo;生命的经验&rdo;,所遵循的是一种&ldo;时间的逻辑&rdo;和命运的必然性。
这样的区分本无多少新意,不过是康德之后的德国哲学的胎记式标识,但对于斯宾格勒而言,之所以重述这一区分,乃是为了强调其整个哲学的研究对象。在他看来,过往的哲学只是研究自然的世界,或者说只是把世界当作&ldo;自然&rdo;加以认识,其结果,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被安排在一系列前定的和必然的因果锁链中,&ldo;活生生的自然&rdo;变成了机械的、静止的、抽象理性的和死亡的世界,而全然忽视了世界本然地就有&ldo;历史&rdo;或生成的一面,世界本是存在之川流的涌动。运动才是世界的本质,依照运动来把握世界,把世界中的一切视作是存在之川流的一种精神表现,这才是哲学的使命所在。
在斯宾格勒那里,历史之世界乃是一个生成的世界,其中的一切事物都处在生长、构造和变化的过程中;历史之世界是一个有机体的世界,其中的一切存在或生成绝不是那些机械的、理性的原则所决定的,而是由其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血液、自己的情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性格乃至自己的生命与死亡所组成、所展现的;历史之世界还是命运的世界,其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永生不死的,而是不可避免地都要经历从出生到成熟和死亡的过程,没有什么可以逃脱必死的命运,一切都要在时间的长河中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