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自有顾虑,少年人的志气总是更高一筹,你何不放手一搏,成就些作为,那时王爷怕会倾力相助也未可知。”
被他一激励,郦逊之心情大好,起初在安澜院里的不快尽扫而光,对这人好感更甚,“先生见识不俗,逊之起先真是怠慢。”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那人并不在意,也不躲开,只是澹然说道:“何必客气。”
两人正说话间,雪凤凰突然跳出来,拉着他道:“你们说什么呢,怎么不去看花?这儿的花真美,谁和我说说,冬天怎么还能开这么多花?”郦逊之笑道:“当年则天皇帝写了张诏书,号令隆冬时百花盛开,后来不是除了牡丹外,都遵命开花了?那才叫多呢。”
“你蒙我呢,那是传说,传说都是骗人的。”雪凤凰的双眼绕在花丛中不愿离开。
郦逊之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是啊,传说中的雪凤凰是天下名盗,技艺超群,貌美如花,原来也是骗人。”说完大笑。雪凤凰不以为意,顶了一句道:“是啊,传说中的郦王爷还号令群雄呢,我看也是徒有虚名。”郦逊之脸色一变,顿觉心火上升,言辞不由厉害了几分,“你说什么?”
雪凤凰心下有几分后悔,却听不得这样的话,没好气地道:“我没说什么,不过是实话。”郦逊之的脸抽搐了一下,忍了下去,他实在不知有何言辞相对。一边那人忽然插嘴道:“郦王爷一代帅才,岂是虚言?那时日,不知有多少豪杰想在他麾下谋一席之地,如今又哪里有这等人物?”
郦逊之双目如电,几乎要擦出火花,盯着他问:“先生也知道我父王当年的事?”
那人一笑,“像我这年岁的有何人不晓?”右手凌空一拨,如抚琴弦,又道,“可惜岁月无情,人世无情,倒叫人淡忘那些丰功伟绩,只空余盛名。”
郦逊之脑中一幕幕片段连接起来,铁马金戈,峥嵘岁月,原来还是有人记得,原来并非完全逝去。那倦怠的老人也曾傲视群雄,万夫莫敌,又是什么让他懈怠下来?他心中这念头一掠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对昔日辉煌的向往,忙问:“不知先生知道多少旧事?可否为逊之道来,也好让我知道父王昔年的功绩。”
雪凤凰一听,嘴翘得老高,抱怨道:“时辰不早,再说下去就天亮,你要听便听,我想歇息去了。”
“悉听尊便。”郦逊之说完又觉太过冷淡,添了几句道,“刚才是我不好。你明早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雪凤凰脸色转好,“随便什么都行,你家厨子的手艺我很喜欢,看在这份上不和你多计较。你慢慢听罢,我走了。”一边流连花景,一边径自去了。
那人等她离去,注目郦逊之道:“你知道那些前尘旧事又有何用处?”
郦逊之忽然在他的目光下气馁,“人人都说我父王了不起,我却知他从不提往事,也不想我做官,既是如此,干脆辞官回乡便是,可他……”他心里矛盾,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想法和盘托出。
那人指着花道:“你看这些花,出了郦王府大多无法存活。种花不仅要有好土好泥,雨露浇灌,还需日照有度,冷暖适宜,施肥除虫……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当其时,得其势,是谓自然之道。如今不当其时,王爷韬光养晦,未必不是长久之计。”
郦逊之心中一跳,再看那人始终笑笑的,说此番话似有意似无意。一个花匠对国家大事谈笑自若,这等人物不知道是不是父王特意搜寻而来。他起了好奇,问:“先生和我父王是旧识?”
那人淡淡地道:“我们是同乡。”他扫了整个花房一眼,“此处有些花种是我从前寄来。近来到京城访友,蒙王爷收容,在这里帮忙种种花,赚几两盘缠。”他说得越仔细,郦逊之越听不明白。此人气度非凡,见识出众,王爷必奉为上宾,何须亲力亲为,当什么花匠?
那人见他一脸奇怪之色,不由笑道:“你曾随人漫游天下,怎不信我的话?”
郦逊之听了更觉惊奇。昔日与小佛祖云游时,他曾见小佛祖做过篾匠、泥瓦匠,贩过茶叶、枣子,就连他跟在一边,也学会了捏泥人、熬糖果。小佛祖一生俭朴,所花银两皆是双手赚来,三百六十行更样样会一手,着实令郦逊之钦佩。
如今这人见多识广,气魄也大,言语中隐隐自与小佛祖相提并论,绝非寻常人物。
他谛视那人许久,忽然疑心就是小佛祖所扮,颠来倒去看了半天,拿不定主意。那人似知他所想,微笑道:“你那位朋友本领出众,早听王爷好好夸过。在下只会种花,别无长技。”顿一顿又道,“还想听故事吗?”
郦逊之忙放下疑虑道:“先生只管道来。逊之曾听闻父王当年有‘十役王’之说,不知详情,想请先生释疑。”
“十役王……”那人竟叹了口气,现出一丝苍茫之色,“你父王所经大战岂止十役?不过是后人拣出最为惨烈的几仗,取个齐全好听的名而已。”眼前似乎又出现戎马岁月,多了几许唏嘘之意,“家乡随他出来的六百弟兄最后仅余三十五人,虽然封王封侯、拜相为将,其中悲壮惨痛,岂是我这局外人可以陈述!”
郦逊之听他所说,的确是和父王同乡,听故事的兴趣又多了几分。“那三十五人如今在何处?”那人眼中光芒顿失,不无失意地道:“除了你们郦家七将外,这十几年来几乎不剩什么人。”这些话牵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神采飞扬的整个人忽然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