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她在关心。她终于玩火上身,今生今世都与他连在了一起,无法割断。
没有人知道淙淙后来去了哪里。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姑娘,就像天边的一抹残阳,悄悄地消失了。有人说在关押骆驼的囚牢里看到过她,那是在骆驼被处以极刑的前夕。
她为他做了一顿饭。这是第一次她为男人做饭。她想为他酿酒,但已经等不及了,只得用身上的绸缎衣服向农户换了一壶酒。她又泡了些花瓣在里面,稍稍缓和了酒的辛辣。
都准备好了。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提着酒和小菜前往关着骆驼的囚牢。没有人认出她。她绕着那座严严实实的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办法。刑期就是明天,她只能做最后的尝试。她敲开牢门,与看守搭讪。很快,他们谈成了一笔交易:她应允下来,看守就将酒菜带给里面关押的犯人。
那个昔日英武非凡的首领,此刻病恹恹地躺在铁栏旁边,他抚摸着脑后黏腻的褶痕,生命一如这松垮的皮肤充满了腐朽的气息。天上有许多孩子和女人等着他,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巴巴地看着(可惜他无法看到)——他盼望着快些上路。
骆驼昏昏沉沉地睡着,听见外面的糙垛发出的声音,慢慢醒了过来。男人急促的呼吸,交杂着女人细微的呻吟,像层层迭起的海浪溅在他的身上。他猝不及防,睁开眼睛,愣了一会儿,奋力地挪动身子,将脸贴在铁栏杆上,仔细辨听。
外面,女人仿佛竭力抑制自己发出声音,断断续续的叫声中充满了忧虑。而里面的困兽正在浑身发抖,他的双腿开始发软,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慢慢地跪倒在地上。女人微细的声音,犹如密匝匝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渴。他张大嘴,希望能够接到一点水。他顶起身体,抓住女人一簇一簇的声音,将自己推了进去。这声音柔软而温暖,将他轻轻地含住。他扶着栏杆摇摆起来,滚落下来的汗珠滑进他的嘴里,并没有缓解他的口渴。
他久久不能平息,直到外面恢复安静,糙不再响,女人不再呻吟。看守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一只手还忙着系上衣的纽扣。
守卫轻蔑地多看了他两眼,然后打开牢门,将酒菜放到他脚边。牢门又合上了。
骆驼非常疲乏,他捧起酒坛,仰头喝下一大口。牙齿咬在一朵曼陀花苞上,熟悉的气味将他粘稠的血液冲开了。他平躺在地上,摊开四肢,闭上眼睛,口中细细咀嚼着花瓣。
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滚落下来。纸鸢记上阙潋滟岛的教堂有许多年的历史了。这是一座石笋林立的哥特式建筑,每一个纤细的“石笋”又被覆盖上那么多优美的线条和绚丽的吊顶,华丽繁琐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可惜它已经太旧了,在电闪雷鸣的恶劣天气里,那些石笋仿佛随时有可能被折断,从半空中砸下来,犹如嗜血的宝剑。
教堂也许应该感谢这一场海啸,海啸过后,人们又恢复了来教堂的习惯,这使教堂变得不再冷清。牧师说:
“你们要学会遗忘,死者已经安息。”
在某个周末做礼拜的时间,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犹如蝴蝶般飞进了教堂。她坐在最后一排,是唯一一个脸上找不到丝毫痛苦的人。她总穿一件绿色连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被晒成棕色,看起来很健康。
领圣餐时,每个信徒都会分到一块象征着耶稣破碎身体的饼干,而那女孩每次总是要拿三四块,一块块夹在手指之间,不等牧师开始说祝祷词,就已将它们吃光。看得出,她很饿。不过每次唱诗的时候,她都会很卖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样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时会忍不住回头来看她。面对人们纷纷投过来的目光,她似乎很开心。
牧师很喜欢她,于是靠近她,询问她是不是教徒,她摇了摇头。
“可是你唱诗的声音比谁都大呢。”
女孩莞尔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师怅然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阵风一样,无法抓住。
牧师常常看到那个女孩,她并不是每周都来,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来不及掩饰见到她那一刻的喜悦。
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没有穿鞋子,小风一般从教堂的后门飘了进来。她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肤色雪白,像躲在她那旧糙色裙子中的一朵马蹄莲。他嗅到了她身上沾着的露水的气息。他在讲经的时候,多次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她。她很顽皮,悄悄从一个座位移到另外一个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让他寻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时,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这个被灾难撕裂的春天,她犹如唤回生机的精灵,走进他的视线。
而每次当他走近她的时候,她总是像狡黠的小昆虫,忽然振翅飞开了。花粉从她毛茸茸的小脚上掉落下来,在空气中扩散。
他打了一个迷惘的喷嚏。
在一次礼拜结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她。她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她讲话的准备,可是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他还是立时语塞。然而这一次,他怎么也不想放她走掉,于是他十分费力地让自己开口:
“我想——你也许可以加入我们的唱诗班,到台上放声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的眼睛看向别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吗?”牧师慌忙又开口说,极力想留她久一点。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