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别无选择,只好又点了点头。
&ldo;我们认为,你应该为杨先生的死负责。&rdo;
&ldo;为什么?&rdo;何人站了起来。
&ldo;我们这样说是根据杨先生临死前写的那封信。&rdo;警察不动声色。
&ldo;那封信是写给我的?&rdo;
&ldo;是的。&rdo;
&ldo;我能看看吗?&rdo;
&ldo;当然可以。&rdo;警察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夹子,打开,从里面抽出两张复印纸,递了过来。
何人接过信纸,很快地浏览。他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因时间紧迫,杜邦开车一直把何人送到了马赛火车站。杜邦说,杨先生还留了一份遗书,把他的财产都赠与他的爱人,好像姓宋。
何人总算赶上了去巴黎的高速火车。在站台上,他和杜邦告别,表示了由衷的感谢。杜邦祝他一路平安。
火车缓缓地开出车站,逐渐加快速度,先向东再向北,穿过马赛市区,然后就飞快但平稳地奔驰在以绿色为主的山峦原野之间。
何人坐在车窗旁边,默默地望着窗外向后移动的景物,花草,树林,牧场,果园,村镇,蓝天,白云……然而,这些美丽的景色未能驱走内心的压抑,这明媚的阳光也未能照亮心头的阴影。他知道,这都是因为杨先生的事情。他站起身,从提包里拿出那两张信纸,又仔细地阅读起来‐‐
何人先生:
我没有想到此生的最后一封信会写给一个相识很短的朋友。大概你也不会想到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会与你一起度过。然而,这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次冲动。
我要告诉你一些你这些天来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直对我很感兴趣,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生活。现在我决定满足你的愿望。
我是一个既幸运又不幸的人。因此,在我的内心深处既有善良美好的东西,也有邪恶丑陋的东西。
我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我的童年生活是非常幸福的。我的学生生活是一帆风顺的。但是我的爱情生活却是非常不幸的。上大学以后,我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我们用不谙世事之心在花前月下订立海誓山盟:我们要相亲相爱,直到地老天荒。我们曾经是幸福的。
然而,后来爆发了&ldo;文化大革命&rdo;。我的父亲变成了&ldo;反动学术权威&rdo;。当时,这件事对我的影响不算太大,因为我已经独立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而且也还不错。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我是个&ldo;逍遥派&rdo;。但是后来,我也被打成了&ldo;现行反革命&rdo;。这真是&ldo;有其父必有其子&rdo;啊!再后来,我被押送到劳改场,一关就是八年!
我不用说那八年是怎么过来的,因为那是人们可想而知的。但是我还有另外一种痛苦,那就是我的心中一直思念着我的恋人。我既担心她因我而受到牵连,又担心她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当时,我的内心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我希望她没有忘记我们的诺言;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她一直在苦苦地等待着我。
当我终于被&ldo;平反&rdo;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但是,人海苍茫,她已无影无踪。我在尽了一切努力之后,终于明白我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决定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恢复高考之后,我报考了研究生,而且选择了法律。亲身遭遇告诉我,中国最需要的就是法律,代表人民意志而且至高无上的法律。我要把自己剩余的生命贡献给中国的法学研究和法制建设。研究生毕业后,我又考取了留学生,去了美国。我把自己的研究方向选为证据学。学成之后,我回到祖国,在大学里教书。后来,我第二次来到国外,并且在法国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尽管我在法国的生活相当优越,但我始终没有忘记过去,没有忘记祖国。我尽可能寻找机会回国参加学术会议,或者回国讲学。为了不触动内心深处的伤疤,我尽量把活动局限在学术领域内。但是,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之中,而且还有命运。
我又遇到了一些大学同学,也遇到了她。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我的兴奋和激动都是短暂的,因为我很快就知道她不仅结婚生子,而且她的丈夫就是我们当年的同班同学,就是当年把我打成&ldo;现行反革命&rdo;的那个卑鄙无耻的跳梁小丑!这是什么样的命运?!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恨她,当然最恨的还是她的丈夫。而且我的心底经常升起一股复仇的欲望。这种欲望非常强烈,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设计了复仇的方案,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在内心实施这个方案。这会使我的心中产生奇怪的快感。
后来,我终于安排并实施了我的复仇方案。我利用老同学聚会的机会杀死了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仇人。我想我没有必要向你讲述我的做法。我只想告诉你,我干得非常巧妙。我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昨天晚上给你讲的故事就是我的亲身经历。也许我讲这句话已经多余,因为你大概早就猜到了。你很聪明,又是侦探小说作家。
我又逃回法国,过起隐居生活。然而,我的心中渐渐没有了复仇之后的快感,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强烈的负罪感。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
许多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那场社会灾难的最大受害者,因此总觉得社会欠我太多,应该给我补偿。然而,我渐渐认识到,那场灾难的受害者何止万千!我们中国人几乎都是在劫难逃啊!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些迫害人的人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她和他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我们不应沉湎于一己的痛苦,而应该更多地考虑到自己作为社会成员的责任。于是,我为自己那狭隘的复仇行为感到羞耻。我要忏悔自己的罪恶。于是,我每天到教堂去祈祷,去忏悔。我希望自己的虔诚最终会使我得到主的宽恕。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