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仍然在热闹着。我把妞妞抱进卧室,哄她睡觉,给她讲波斯猫的故事。我告诉她,波斯猫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猫。
可是,谁说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着那一双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侧上方凝视。这是一种内视,她的灵魂通过盲眼出色地倾听,倾听这昙花一现的世界上的动人的细微差别。当她这样倾听着的时候,她会时而笑一声,仿佛想起了什么,也许是很久以前看见过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满看的渴望,触摸就是她的看。她总是急切地触摸着周围的一切,比饥饿更急切。她幸福地弯下腰,那么细致地抚摸床、桌椅、家具、门窗、地毯,无怨无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谁说妞妞再也看不见光了?当她随着乐曲欢快地舞动小胳膊小腿时,她那灵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灵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为什么总是发出那样亮堂的笑声?
在这个世界上,凡存在的一切,决不会完全消亡。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从光中来,又回到光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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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国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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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寻常的苦难(札记之三)
1
迄今为止,关于苦难,我知道些什么?我经历过困顿、挫折、痛苦、失望,但不曾经历过苦难。直到我身陷苦难中了,我才省悟这一点。可是,关于苦难,我仍然知道些什么?
苦难似乎是一个伟大的词眼。在古典时代,苦难被颂扬为一种英雄业绩,希腊人差不多是用&ot;历尽苦难&ot;来定义英雄这个概念的。荷马史诗的主人公之所以成其为英雄,就因为他是&ot;历尽苦难的奥德修&ot;。在浪漫时代,苦难被颂扬为灵魂净化的必由之路,&ot;不知道苦难&ot;差不多就是没有灵魂的同义语。所以青年罗曼&iddot;罗兰敢于以无比轻蔑的口吻写道:&ot;我们必须怜悯那些不知道苦难的人,假如真有那种可怜虫的话!&ot;
这样的苦难与我无缘。
我的苦难没有慰藉,也没有补偿。它不会给我带来光荣和伟大。一个父亲守着他的注定夭折的孩子,这个场景异乎寻常,但也极其平凡。我也许挺得住,也许挺不住,无论在哪种情形下,我都成不了英雄。我只是一个忍受着人间平常苦难的普通人。一个人只要真正领略了平常苦难中的绝望,他就会明白,一切美化苦难的言辞是多么浮夸,一切炫耀苦难的姿态是多么做作。
2
不要对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默默之中,苦难磨钝了多少敏感的心灵,悲剧毁灭了多少失意的英雄。何必用舞台上的绘声绘色,来掩盖生活中的无声无息!
纵然苦难真有净化作用,我也宁要幸福。常识和本能都告诉我,欢乐比忧愁更有益于身体的保养,幸福比苦难更有益于精神的健康。
纵然苦难已经临头,我已经身陷悲剧,我也无意奢谈净化,自许崇高。对人生的觉悟来自智慧,倘若必待大苦大难然后开悟,慧根也未免太浅。我真正要留意的是在苦难中自卫,保护心灵的健康。我自知能够超脱,倒是要防止过于看破,从此不能够执著。
纵然苦难终于把我压垮,悲剧终于把我毁灭,我也只好自认倒霉,无需有人来安慰我说:苦难净化心灵,悲剧使人崇高!
3
西塞罗说:&ot;不但幸运本身是盲目的,而且使享用它的人也成为盲目的。世上没有比交好运的傻瓜更不可容忍的了。&ot;
这话说得很漂亮。不过,傻瓜不交好运,甚或交了恶运,是否就会不是傻瓜了呢?
其实,人生在世,总会遭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世上并无绝对的幸运儿。所以,不论谁想从苦难中获得启迪,该是不愁缺乏必要的机会和材料的。世态炎凉,好运不过尔尔。那种一交好运就得意忘形的浅薄者,我很怀疑苦难能否使他们变得深刻一些。
我相信人有素质的差异。苦难可以激发生机,也可以扼杀生机;可以磨炼意志,也可以摧垮意志;可以启迪智慧,也可以蒙蔽智慧;可以高扬人格,也可以贬抑人格,‐‐全看受苦者的素质如何。素质大致规定了一个人承受苦难的限度,在此限度内,苦难的锤炼或可助人成材,超出此则会把人击碎。
这个限度对幸运同样适用。素质好的人既能承受大苦难,也能承受大幸运,素质差的人则可能兼毁于两者。
4
智慧使人对苦难更清醒也更敏感。一个智者往往对常人所不知的苦难也睁开着眼睛,又比常人更深地体悟到日常苦难背后的深遂的悲剧含义。在这个意义上,智慧使人痛苦。
正因为如此,中国的哲人说:&ot;绝学无忧。&ot;外国的哲人也设问:&ot;为了能够幸福,人最好是否对自己无知呢?&ot;
然而,由于智者有着比常人开阔得多的视野,进入他视界的苦难固然因此增多了,每一个单独的苦难所占据的相对位置却也因此缩小了。常人容易被当下的苦难一叶障民智者却能够恰当估计它与整个人生的关系。即使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由苦难的表象洞察人生悲剧的底蕴,但这种洞察也使他相对看轻了表象的重要性。
由此可见,智慧对痛苦的关系是辩证的,它在使人感知痛苦的同时也使人超脱痛苦。
5
面对社会悲剧,我们有理想、信念、正义感、崇高感支撑着我们,我们相信自己在精神上无比地优越于那迫害乃至毁灭我们的恶势力,因此我们可以含笑受难,慷慨赴死。我们是舞台上的英雄,哪怕眼前这个剧场里的观众全都浑浑噩噩,是非颠倒,我们仍有勇气把戏演下去,演给我们心目中绝对清醒公正的观众看,我们称这观众为历史、上帝或良心。
可是,面对自然悲剧,我们有什么呢?这里没有舞台,只有空漠无际的苍穹。我们不是英雄,只是朝生暮死的众生。任何人间理想都抚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在天灾人祸面前也谈不止什么正义感。当史前人类遭受大洪水的灭顶之灾时,当庞贝城居民被维苏威火山的岩浆吞没时,他们能有什么慰藉呢?地震,海啸,车祸,空难,瘟疫,绝症……大自然的恶势力轻而易举地把我们或我们的亲人毁灭。我们面对的是没有灵魂的敌手,因而不能以精神的优越自慰,却愈发感到了生命的卑微。没有上帝来拯救我们,因为这灾难正是上帝亲手降下。我们愤怒,但无处泄愤。我们冤屈,但永无伸冤之日。我们反抗,但我们的反抗孤立无助,注定失败。
然而我们未必就因此倒下。也许,没有浪漫气息的悲剧是我们最本质的悲剧,不具英雄色彩的勇气是我们最真实的勇气。在无可告慰的绝望中,我们咬牙挺住。我们挺立在那里,没有观众,没有证人,也没有期待,没有援军。我们不倒下,仅仅是因为我们不肯让自己倒下。我们以此维护了人的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尊严‐‐人在大自然(=神)面前的尊严。
6
我们总是想,今天如此,明天也会如此,生活将照常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