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一种对江涛深怀憎恶的心情度过了战争的大部分日子,没有想过有一天还会以一种新的态度思量江涛。战争的日子拖得越久,她对它压在这个男人身上和心灵中的沉重体察得越深刻,对战前那个夜晚发生在江涛和她之间的事就越是会生出另一种看法:江涛那样做并不是有意轻薄她,而仅仅是战争在他心灵上的压力太重,他想用那种方式把压力分散开去。他那样待她不是他坏而是他心灵过于脆弱。这种新看法改变了她对江涛的憎恶,使她对这个男人生出一点同情,但也仅仅是同情而已。白帆心里再次对江涛生出温柔的感情是近几天的事。战争明显地深刻地改变了江涛,使他变得疲惫而憔悴、苍老,神情和目光却变得宽厚、温和、谦逊。虽然他还没有正式向她表示过歉意,他看待她的表情和目光里却有了这种含意。它们当然不是爱,却也再次让白帆那颗敏感的心微微颤跳起来!
但她到底不是战前那个白帆了。战争将近结束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完全原谅了江涛。不是原谅他对张莉犯下的大错,也不是原谅他对她有过的无礼和冲动(它让她极不情愿地卷进他和张莉的故事中,成了个无辜的第三者),而是那颗女性的温情脉脉的心,使他在自己的想象中不那么难堪了。顺着江涛重新投向自己的目光远远望去,她悄悄地发现在人生的或近或远的一处驿站,再次出现了她和他重逢的可能。江涛不会很快忘记张莉,或者说不会忘记张莉之死带给他的痛苦和愧疚,但他战后毕竟还要生活,这样一个男人不可能永远地孤独前行。别的女人或者很难进入他那突然荒凉起来的视野的中心,她却仍有这种机会。战争期间她对他内心的全部洞察和理解,那已经在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在战后的岁月里都可以成为他们彼此走近的秘密小径。她这样想并非只为了江涛,更是为了自己。她已经不可能成为一名有成就的事业型妇女,能够渴望的就是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江涛今天已是闻名全国的战争英雄,哪怕他曾对张莉和自己做过那样的事,一场战争过后,你仍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位优秀的男人,男人中的精华。然而这只是她的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除了江涛,她是否还有更好的选择?如果她终于选择了江涛,也就再次选择了她无法承负的战争的沉重。她真地愿意永远过一种战争威胁下的家庭生活吗?
一件发生于来战区之前的事频频地出现在她活跃的意识中心了。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夜晚,她去一位大学同窗家参加聚会,被介绍给一位来自澳大利亚,名叫何家骝的侨商。过不了几天,这位何先生突然通过同窗,正式向她求婚。随后的一天晚上,何先生专门请她到自己下榻的酒店的吧厅里,面对一支红蜡烛,动情地讲述了自己的一切: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本想做个诗人,却继承了几千万美元的家产,一个面积达十万英亩的牧场。
这次回国他一是同有关方面洽谈羊毛生意,第二就是想寻觅一位如白帆小姐一样年龄相当知书达理而又美丽温柔的姑娘做自己的太太。他不想和异族的女孩通婚。何先生讲他的选择是严肃而慎重的,他已在北京住了好久,直至见到白小姐,才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意中人。他请白小姐答应他的求婚并随他去澳大利亚,他惟一的许诺就是让她终生富裕和幸福。白帆一直把此事看做一场玩笑,却回答说事情太突然,她必须好好想一想才能做出决定,心里其实已拒绝了他。她是一位大报记者,一位有事业心和理想的知识妇女,又马上要和肖群一起奔赴战场,名记者的前程正在前面等待她,她怎么会到遥远的异邦(说不定那儿还很荒凉)做一个牧场主的羊毛太太呢?白帆明白自己今天为什么会重新想起那位眼下仍在北京等待她的最后答复的何家骝先生:如果她不再幻想有朝一日事业有成,只想退回到一个爱情美满生活富裕的家庭里做一名主妇,又下不了决心选择江涛,成为何家骝先生的羊毛太太就不再是一种非常可笑的事情。
但她毕竟还是难以完全弃绝江涛。越是到了要离开的时刻,她发觉自己越是难以做出最后的决定。于是今天上午,启程的准备做好之后,她又拉肖群一同走进了这片林间。
……他们在林子里越走越深,一直走到了林子的尽头,就在那儿站住了。从这里向南,他们又一次望见了蓝天下横亘的骑盘岭大山梁。碧空高远,阳光明亮,骑盘岭山梁上飘动着一道乳白色的美丽的雾岚,更南方的天子山诸峰在雾岚中若隐若现;雾岚下是越近越显得鲜明、生动、闪闪发光的绿色雨林。但就在这样一幅完美的大自然的画图中,一道斜斜地自164高地附近升向天空的灰褐色炸烟将它应有的迷人情调全部破坏了。
正是面对着这样一幅被战争损害的画图,白帆留下来再见一次江涛的信念动摇了。江涛日后必然还要经历那种极为沉重的时刻,他会不会也像对待张莉那样对待你?!……
&ldo;肖群,我不想再见江团长了。我们现在就走,好吗?&rdo;有过本节开头她和肖群的两句对话之后,白帆又说。
肖群用不甚明白的目光望着她。肖群是聪明人,他不知道在江涛和白帆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事,却又不是完全想象不到此刻白帆为什么做出了上面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