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过,爱密利亚小姐结过一次婚。这个奇异的插曲不妨在这里交代一下。请记住,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这是爱密利亚小姐遇到罗锅之前在爱情这一问题上仅有的一次亲身经验。
事情就这样一连持续了三天。爱密利亚小姐像平时一样照料她的买卖,对离这儿十英里的一条公路上要修一道桥这个谣传很感兴趣。马文马西还是出出进进地跟在她后面,从他脸上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是在受罪。到了第四天,他干出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他到奇霍去请了一位律师回来。接着在爱密利亚小姐的办公室里,他签署了一份文件,把自己全部财产转让给她‐‐这里指的是一块十英亩大小的树林地,是他用攒下来的钱购置的。她绷着脸把文件研究了好半天,想弄清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鬼,接着便一本正经地放进写字桌抽屉里归档。那天下午,太阳还老高,马文马西便独自带了一夸脱威士忌到沼泽地去了。快天黑时他醉醺醺地回来了,他眼睛湿漉漉,睁得老大,他走到爱密利亚小姐跟前,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正想说什么,还没开口,脸上就挨了她挥过来的一拳,势头好猛,使他一仰脖撞在墙上,一颗门牙当时就断了。
现在,时间必须向前飞驰了,因为往后去的四年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差别。四年里是有不少的变化,可是这些变化是一点点发生的,每一小步都很平常,看起来并不起眼。小罗锅一直和爱密利亚小姐住在一起,咖啡馆有所扩展。爱密利亚小姐开始一杯杯地卖酒,店堂里搬进来一些桌子。每天晚上都有顾客,逢到星期六更是拥挤不堪。爱密利亚小姐还开始供应油炸鲇鱼,给人当晚餐,一角五分一客。那罗锅哄得爱密利亚小姐同意买进一架很好的机器钢琴。两年之内,这地方不再是一家店铺,而成了一家正式的咖啡馆,每天晚上从六时一直营业到十二时。
小镇那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除了当时的店铺是两家而不是三家,沿街的桃树比现在更弯曲些,更细小些。那时候爱密利亚小姐十九岁,父亲死了已有好些个月了。当时镇上有个纺织机维修工,名叫马文马西。他是亨利马西的兄弟,虽然若是认识他们,你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是哥儿俩。因为马文马西是本地最俊美的男子‐‐身高六英尺一,肌肉发达,有一双懒洋洋的灰眼睛和一头鬈发。他生活富裕,工资不少,有一只金表,后面的盖子打开来是一幅有瀑布的画。从物质与世俗的观点看,马文马西是个幸运儿;他无需向谁点头哈腰,便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但是倘若从一个更加严肃、更加深刻的观点来看,马文马西就不能算一个值得羡慕的人了,因为他禀性邪恶,他的名声即使不比县里那些不良少年更臭,至少也和他们一样臭。当他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小子时,有好几年,他兜里总揣着一只风干盐渍的人耳朵,那人有一回与他用剃刀格斗,被他杀了。他仅仅为了好玩,便把松林里松鼠的尾巴剁下来。他左边后裤兜里备有禁止使用的大麻烟叶,谁意志消沉不想活了,他就帮他们一把。可是尽管他名声坏,这一带还是有许多女的喜欢他‐‐当时县里有好几个年轻姑娘,都是头发洁净,眼光温柔,小屁股的线条怪可爱,算得上风姿绰约。这些温柔的女孩子都给他一个个糟蹋了,羞辱了。最后,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这个马文马西挑上了爱密利亚小姐。这位孤僻、瘦长、眼光古怪的姑娘正是他思慕的人。他看中了她倒并非因为她广有钱财,而是仅仅由于爱。
现在,需要对所有这些行为作一个解释了。是时候了,得讲一讲恋爱的问题了,因为爱密利亚小姐爱上了李蒙表哥。这事在每个人眼里都已经是一清二楚的了。
&ldo;这说明什么?&rdo;李蒙表哥紧钉着不放。
那么,这样的一次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客厅的另一头是爱密利亚小姐的卧室,房间更小些,非常朴素。床比较窄,是松木的。有一只带镜的小衣柜,里面放她的马裤、衬衫和礼拜天穿的出客衣服,她在壁柜里钉了两只钉子,好挂她的大雨靴。窗帘、地毯、各种装饰品都一概没有。
而爱密利亚小姐也真的嫁给了他。事后,每一个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有人说,这是因为她想捞一些结婚礼物。也有人认为这是爱密利亚小姐在奇霍的那位姑奶奶没完没了唠叨的结果,那是个不饶人的老太太。总之一句话,她跨着大步走下教堂的过道,身上穿着她亡母的新娘礼服,一件黄缎子的长裙,穿在她身上至少短十二英寸。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明亮的阳光穿过教堂红宝石色的玻璃窗,给圣坛前这对新人投上一种奇异的光彩。牧师念婚礼祝福词时,爱密利亚小姐老是做一个奇怪的动作‐‐用右掌心蹭她的缎子礼服的边缘。原来她是想摸她的工裤兜呢,因为摸不着,脸上就显出了不耐烦、不喜欢和不高兴的神情。等牧师的祝福词说完,祈祷文也念毕,爱密利亚小姐便急急忙忙冲出教堂,连丈夫的手臂也没挽,领前少说也有两步。
他们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形影不离。因此,按照麦克非尔太太,一个鼻子上长了个疣子的爱管闲事的老太婆(她一没事就愿意把她那几件破家具在前房里从这儿搬到那儿),以及别的几个人的说法,这两个人是生活在罪恶之中了。如果他们真的是亲戚,那顶多是远表兄妹之间发生苟合关系,何况连这一点也是无法证实的。
一个新郎无法把自己心爱的新娘带上床,这件事又让全镇都知道了,其处境之尴尬、苦恼可想而知。那天马文马西下楼来时,身上还穿着结婚的漂亮衣服,脸上却是愁云密布。天知道他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他在后院转来转去,瞅着爱密利亚小姐,却总与她保持一段距离。快晌午时,他想出了一个念头,便动身往社会城的方向走去。他买回来一些礼物‐‐一只蛋白石戒指;一瓶当时牌子流行的粉红色指甲油;一只银手镯,上面有心心相印的图样;另外还有一盒要值两块五毛的糖果。爱密利亚小姐把这些精美的礼物打量了一番,拆开了糖果盒,因为她饿了。其他的礼物,她心中精明地给它们估了估价,接着便放到柜台上去准备出售了。这天晚上也和前一天晚上一样,唯一不同的是爱密利亚把她的羽毛褥子搬了下来,在厨房炕上搭了个铺,她睡得还算香。
而爱情也使马文马西起了变化。在他恋上爱密利亚小姐以前,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到底有没有心肝,这样一个问题是可以提出来的。不过他的性格之所以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最初阶段非常艰辛。他的父母‐‐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父母‐‐生下七个自己不想要的孩子。这是一对放浪的年轻人,爱钓鱼,喜欢在沼泽一带逛来逛去。他们几乎每年都要添一个孩子,这些小孩在他们眼里都是累赘。晚上他们从工厂下班回家,看到孩子时的那副表情,仿佛那些都是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孩子一哭,就得挨揍,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找上一个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隐蔽地把自己藏起来。他们瘦得像白毛小鬼,他们不爱讲话,连兄弟姐妹之间也不讲。他们的父母终于把他们彻底抛弃,死活全看镇上的人是否慈悲为怀了。那是一个难捱的冬天,工厂停产快三个月了,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过这个镇子是不会眼看白种孤儿在街头活活饿死的。因此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最大的八岁孩子走到奇霍去,在那儿消失了‐‐兴许是他在哪儿爬上一列货车,进入纷纷扰扰的大世界了。这可谁也说不上来。另外三个孩子由镇上轮流养活,从一家的厨房吃到另一家的厨房。由于他们身体孱弱,不到复活节就都死了。剩下的两个就是马文马西和亨利马西,他们让一家人家收留了下来。这里镇上一个善良的女人,名叫马丽哈尔太太,收容了他们哥儿俩,视同己出。他们就在她家长大,受到很好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