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具死亡的遗体面前,一切都被静止。身体渐渐凉了,手渐渐发硬,医生要家属准备给他换上衣服,送去冷库。这高大又瘦弱,瘦弱又高大的父亲,此刻在妍妍的眼前变得那么残忍,呼唤了一生的父亲,此时紧紧闭着双眼,再也不理会世间的事。无论在仕途中还有没有投机的狂热,年轻时候有没有发财的那些强烈的欲望,或者有一段退休后变得内心单纯和满足,诚实又慷慨,或者在官职的时候农牧局那些老战友们也有过权利的游戏,这所有的故事都将跟随他紧闭的双眼离开寰宇。假如没有这些想象,妍妍面前,只是一个苍老的人,她竟然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没有发现这几个月,杨力瘦了,也沉重了。……本来,父亲还想过,把广州的车开过来,过年的时候回去,明年来北京给妍妍,可他骑着二八自行车每天送外孙女的生活,确实过得有些简朴了。这是因为自己,父亲才从安逸休闲的退休生活,过成了下一代人奴隶式的老年生活,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可他真的改变了太多,改变不就是妥协或者膨胀吗,过去,在工作中,什么时候每天要干这么多活,每天看报纸开会,偶尔学习一下几个精神就够了,偶尔也忙些,但真的不忙。年轻的时候杨力也让张桂兰生过几次气,可都被他的能力给补回来了。现在意外在妍妍的身边死亡,她负担不起,备受打击。要说懊悔,真的不要感到懊悔,懊悔总是太晚了,未免多余。她站起来,站在一面白墙前面使劲儿踢自己的鞋子,另一只脚光着,不知道鞋子丢到了哪里,或许在病床下,她的头发也很宽,绿色t恤上有泥土和眼泪,她一直踢墙一直踢墙,上面细致的粉末飞舞,一块块白色的墙皮掉在地上。
医院对面有安葬服务门店,打电话能上门服务。张桂兰拿着电话给远方的亲戚通知噩耗,岁月静好被突发的消息打碎,无声息里要失去很多东西。妍妍从病床下找到了另一只鞋,满脸是泪水,她告诉母亲在房间里等她,她下去找一下丧葬用品店的人,现在需要准备给父亲擦拭身体,换上衣服。从楼道出来的一瞬间,外面的亮度晃瞎了她的眼睛,有一种不清晰的、陌生的感受席卷而来。她第一次走进昏暗,发黑,有着黄色字体的丧葬用品店,这店铺一般人一生也不会进去,她看到了古怪的衣服和鞋袜,看见了颜色艳丽的服饰,看见了那死亡的诡异而沉重的未解的部分。正是秋天,她看到店一角落开满了白色、黄色的菊花,这清新的味道打开了她哭泣闭塞的七窍,稍微有些疏通的感觉,闻到菊花宁可抱香枝头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
“多大年龄啊?”
“五十八岁,哦……不,六十三岁。”
“男还是女?”
“我爸爸,男。”
“这些都是适合他的,你挑挑。”
“最好的是哪种?”
“这种吧,能寄托你的思念。”
“好,我要这些。”
“送货过去加费用,一会儿给你送病房吧。拿新的。”
“嗯,……劳驾了。”妍妍把电话号码记在白色的便签纸上,一会儿他们把东西送上来。父亲虽然去世了,还是要行一些礼节,这是每个活人要替死人去做的。她像散了架的木偶一样重返医院,在进大门的时候忽然倒退回来,在丧葬用品店的隔壁,为母亲和自己买了两瓶纯净水,她又停顿了下,从架子上多拿了一瓶,她很想为爸爸准备,就这样把三瓶水放在磨损的很厉害的收银台上,老板娘正在休闲无聊的看一部电视剧,这样的生活状态妍妍萌发了一种羡慕的心里,对她来说,这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都要比自己幸运,至少他们的前方不是面对丧事,他们一会儿还能洗菜做饭,回家打打嘴仗,约会聚友,而她现在要到楼上,为死去的爸爸擦拭身体,要把父亲推向冷库,她不知道怎么出了便利店,再次路过丧葬用品的时候竟然有种——爸爸的东西在这里买的,那种熟悉的亲切的感觉。她想,这是爸爸闭上眼睛以后,她与他的第一次沟通,她提着水回到病房,不一会儿那些专业的人就到了。
专业的人做完了大部分事情,外地人在异乡基本的操作流程,总是不像老家事必躬亲。而且,张桂兰呕吐,一头大汗,晕倒了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晕倒,她的有几个亲戚和杨力的兄弟姐妹正在赶往去机场的路上,差不多明天到京十个亲戚,还有单位过来两人慰问,张桂兰把这些联谊的人情世故通知完,帮杨力擦洗好身体,换上衣服,躺在一边的床上声音沙哑。她们母女现在就像战后残破的现场仅剩的柔弱妇女,被死亡虐夺走她们的依靠,急需有人来到她们身边帮助她们度过难关。两个人处理后事,太惨了,张桂兰想,计划生育真坑人啊,城市化发展真坑人啊,让我们南北无法照应,结局的如此之惨痛。张桂兰想不起陆海,她从痛苦中走出来,一会儿清醒安排后事,一会儿又埋怨老伴对她不厚道匆匆走了,“白眼狼,说走就走,留下我一个人,商量都不商量!”“呜呜呜……”
他们接着给杨力换上鞋子,整理妆容。
妍妍念道,“我还没有给您织好毛衣……还没有带你去过长城,没有……没有带你去趟故宫,去什刹海,……去你一直想退休了想去的那些地方。”妍妍穿着一件黑色的小上衣,上面写着no的字样,上衣外面套着一条牛仔背带裤,她扎着马尾辫,外面又套了一件夹克外套,“爸爸,你不是很怀念踏着二八自行车……你是不是不想再听到张桂兰,总是对你吼……。爸爸,你是不是对女儿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您怎么这么年轻就走了……”哭声特别大的时候就像笑声,是人内心极限的情绪表达,她们不敢太大,在医院里,毕竟还有活着的人。穿好衣服,带好帽子,领取了死亡证明还有交完急诊的诊疗费用,妍妍拿着黄色的收款发票,推着父亲到冷冻室。“不能进去了,等等,……死亡证明给我一下,拿好这个牌子,什么时候领取?”妍妍和母亲站在窗口办理,不一会儿就有白大褂的人推着杨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