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起,鞑鞑村的步兵连就在顿河左岸的沙丘间打转转。几乎没有哥萨克从连队回家度假。只是在复活节前,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下子几乎有半个连都回到村里来了。哥萨克们在村子里住了一天,开了斋,换了换内衣,从家里带上猪油、面包干和其他的食物,又渡河到对岸去,就像朝圣者一样,只是手里拿的不是拐杖,而是步枪,成群结队地往叶兰斯克方向走去。妻于、母亲小妹妹都站在鞑鞑村的土岗上,站在顿河沿岸的山头上,目送他们远去。婆娘们哭号着.用头巾或披肩角儿擦着哭红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衬裙襟上抹……而哥萨克们则在顿河对岸涨满春水的树林外,顺着沙上岗走去:赫里斯托尼亚丁可尼库什卡、潘苔莱&iddot;普罗珂菲耶维奇、司捷潘&iddot;阿司塔霍夫还有另外一些哥萨克。上了刺刀的步枪上挂着装于粮的麻布袋,香薄荷似的、忧郁的草原歌声随风飘荡,哥萨克们无精打采地交谈着……他们垂头丧气地走着,但是却都吃得饱饱的,衣服换洗得干于净净的。节前,妻子和母亲给他们烧好热水,把身上的泥垢洗掉,把吸服役的哥萨克血的大虱子蓖于净。为什么大家不在家里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呢?偏要这样去送死……赶去送死。那些刚被征召到叛军队伍里来的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脱掉皮靴或鞋子,在温暖的沙土上走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高兴,笑语不断,用还没有成熟的。沙哑的嗓子唱歌一他们觉得打仗很新鲜,像儿童游戏似的。在起初的日子里,他们还从掩身的堑壕边潮湿的土坡上抬起头来,倾听子弹的啸叫声。&ldo;苇芽!&rdo;上过战场的哥萨克们这样轻视地称呼他们,用自己的经验教他们怎么挖战壕,怎样射击,在行军的时候怎样背武器和军用品,怎么选择安全的掩护地形,甚至连怎么用火烧虱于的技术和怎样包裹脚布,可以使脚不感到疲倦,而且不在鞋子里&ldo;乱窜&rdo;,都教给了他们,就这样教导这些乳臭未于的青年人。这些&ldo;苇芽&rdo;在红军的枪弹还没有打中他们的时候,总在用惊讶的、小鸟一样的目光张望着周围战火纷飞的世界,总要抬起头来,被好奇心驱使着,从堑壕里向外窥视,要看看&ldo;红军&rdo;是个什么样子。如果这样一位年方十六的&ldo;勇士&rdo;一伸腿死了,在这短暂的十六年里,他还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呢。这样一个大孩子躺在那里,伸着两只娇嫩的大手,扎煞着耳朵,尚未成年的细脖子上刚开始鼓起喉结。人们把尸首运回故乡,埋到祖父和曾祖父在那里烂掉的坟墓里,母亲惊骇地双手一拍,迎上来,抚尸号哭半天,不断从满头白发的脑袋上撕下一团团的头发。然后,等到把他们埋葬了,坟上的黄土已经干了,衰老的、被母性的无恨悲痛折磨得腰弯背曲的母亲天天走进教堂,去追荐自己&ldo;战死的&rdo;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
如果子弹幸而没有把这个万纽什卡或者谢姆什卡打死,这样他也就认识到战争的残酷了。生了黑茸毛的嘴唇哆嗦一下,一歪扭……这位!&lso;勇士&ldo;用像兔子似的、孩于般的声凋喊一声:&rdo;我的亲娘呀!&ldo;于是黄豆般的泪珠从眼里涌出来。一辆救护车就会拉着他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颠簸,震裂伤口。然后,一位有经验的连队医官给他洗净于弹或者炮弹片打的伤日,笑嘻嘻地,像对付小孩于似地安慰他说:&rdo;伤在小猫身上疼,伤在喜鹊身上疼,在万纽什卡身上很快就会合上缝。&ldo;可是&rdo;勇士&ldo;万纽什卡却又哭又嚷要回家,哭着要母亲。不过等伤口一长好,再回到连队里去,这回就会彻底了解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啦;在部队里混上两三个星期,在战斗和厮杀中变成铁石心肠,然后,你再看吧,他居然也会站在俘虏的面前,叉开腿,往一边啐着唾沫,模仿着某一位野兽似的、凶狠的司务长的样子,傲慢地,用沙哑的破嗓于低声问:&rdo;喂,怎么样,庄稼佬,你他妈的落到老子手里啦?啊‐‐啊7你想要土地吗?想要平等吗?你大概是个共产党吧?坦白交代吧,坏蛋!&ldo;于是为了要显显自己的威风,&rdo;哥萨克的勇猛&ldo;.举起步枪,打死那个生活在顿河土地上,又在这里死去的人‐‐为了苏维埃政权,为了共产主义,为了使世界上永远不再发生战争而战斗的人。
于是在莫斯科省或者在维亚茨基省,在伟大的苏维埃俄罗斯的一个偏僻的村庄里,就会有一位红军战士的母亲、在接到儿子&ldo;为了使劳动人民从地主和资本家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在与自卫军的斗争中牺牲……&rdo;的通知以后,号陶大哭起来……刺心的思念之情控制了母亲的心,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要大天如此,一直到死,永远怀念那个她曾经在肚子里怀过,在血泊和分娩的阵痛中生下来的人,他是在顿河流域的什么地方被敌人打死的……
从前线上开小差回来的鞑鞑村那半个连现在又回部队去了。他们在婉蜒起伏的沙丘上,在闪耀着紫光的红柳树林里走着。青年哥萨克们兴高采烈,无忧无虑,那些被人称为&ldo;盖达马克&rdo;的老头子们却长吁短叹,眼睛里暗含着泪水;到了耕地、耙地和播种的时节啦,上地在召唤他们,日夜不停地在召唤他们,而这时候却要去打仗,被迫蹲在陌生的村庄里,闲呆在那里,担惊受怕、受罪挨饿、寂寞得要死。正因为如此,那些有胡子的人都热泪盈眶,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么愁眉苦脸地走着。每个人都在思念自己扔下的家业、财产和农具。一切事情都要男人的手来做,没有主人的照顾什么都变得不像样子。婆娘们能干什么呢?地都晒干啦,她们播不上种,明年就得挨饿啦。民间俗语不是这么说嘛:&ldo;干庄稼活,就是小老头子,也比个年轻的妇女有用。&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