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
夜幕低垂,宫灯盏盏,由远而近。
宫娥们提拎琉璃罩的八角宫灯,步履整齐而轻盈地在前引路,阉人们合力抬着一顶轻纱软轿,紧跟其后,两侧及后方均由宫中御卫护驾跟随。
离了如意宫,穿出夹城复道,盏盏宫灯照着宫中甬道,御卫整齐的踏步声中,那顶软轿晃悠悠被人抬往禁苑。
带有如意宫标记的软轿所经过的地方,宫人齐皆辟易道侧,匆匆跪下行礼,等这队人走远,宫人们才抬起头来,略感惊奇地追看远处那顶软轿,那分明是如意宫的迎宾轿!
宫人们心中讶异:轿子里乘的是什么人?居然能让贵妃娘娘如此大动阵仗,甚至还惊动圣上来派遣御卫沿路护送,趁着夜色,轿子抬去的方向,似乎是……
宫中禁地!
乘上迎宾轿,便是宫外来的贵客,圣上与贵妃娘娘又怎能容得外人深入宫中腹地,甚至是进入到……连宫里头的人都不得靠近半步的宫苑禁地!
如此反常的气氛,在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逐渐弥漫在这偌大的宫城内,有些细微的躁动,漂浮在空气里。
今夜不再平静,重重宫门、森森殿宇间,悄然传递着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后宫娘娘们的居所,殿阁小窗“咿呀”微启,无数道惊奇的目光,悄然窥探着宫城禁地那边的动静。
今夜,不止如意宫内灯火通明,德妃的容华宫里头也灯盏齐明,紧张的气氛与夜色一道笼罩下来,看似幽深沉闷的宫殿里头,已然暗流汹涌!——如意宫的氛围是紧张中带有难以压制的兴奋喜悦,而容华宫的氛围则是紧张中带有骚动不安。
德妃忐忑难安地来回踱步,忽而抬头,目光便透过大殿一侧、敞亮着的一扇雕花朱漆的窗格子,眺望宫阙禁苑尽头,冷僻之处,那里的建筑格局,一分为二,右为冷宫,左为阉人宫舍。
那顶迎宾软轿,离了如意宫,正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
宫中御卫护送下,软轿途经内侍省,直奔冷宫及掖庭之间的幽长甬道。青石巨砖铺的甬路尽头,乃皇宫禁地,冷僻之处,那座颇为神秘的瀚幽阁便坐落在此。
瀚幽阁,乃是禁闭一些特殊而紧要之人的、宫中牢笼所在!其独特的建筑形态,并非楼阁,而是一座塔楼,墙体坚固,逐层叠高,全封闭式结构,塔尖落有驱邪镇魔之物,底层塔座有铁将军把关,被重重加锁在此塔的人,在帝王眼中,恐是妖魔般的存在,惟恐其脱逃出去,塔楼上竟连窗洞都未凿开一个,墙体固若金汤,塔内应是终年不见天日,一片漆黑。
能够进塔楼的唯一途径,竟是底层塔座所设的金刚闸门,厚如砖,坚固异常,刀剑水火皆难攻克,倘若无人从塔楼外触动闸门机关,令闸门开启,塔内的人出不去、塔外的人也进不来。
看守瀚幽阁的兵士,分列塔楼四周圆径数尺的范围内,风雨不改,昼夜监守。
平日里,只有一个身形佝偻的太监,来给塔楼里关着的那个人,送饭。除此之外,再无旁人敢靠近此处半步。
然而今日,宫中禁地的寂寥氛围,却被打破——午时,天子銮驾莅临;戌时,如意宫的迎宾轿被人抬到了此地。
“停轿——!”
高公公奔到轿前来,亲自用拂尘撩开轿子门帘,欠身去扶轿里的人,将手伸进去后,闷在轿子里的人,过了片刻才搭着他的手,缓步而出。
严守此地的兵士,似乎早已得到圣上旨意,见高公公领着人一到,就肃容迎候,一个个却在心里犯嘀咕:多少年了,宫中禁地除了天子圣驾亲临过一两回,连宫人们都无法靠近半步,更甭提让外人到此一游了!偏偏今日一反常态,当真来了个外人,还是圣上亲口应允了的。
兵士们心里好奇得要命,很想知道头一个来宫中禁地的外人,究竟是谁?朝廷肱骨之臣?吏部刑部尚书?心想着一准儿是颇具分量的人物!但,当高公公伸手从轿子里扶出一个病弱少年时,兵士们不由得惊呆了。
“可要老奴扶您上去?”前方还有几级台阶,扶着身形略微摇晃的少年,高公公不甚放心地问,“您这酒可是醒了?”
“酒?”摁了摁太阳穴,羿天闭着眼等眩晕感逐渐消退,脑子里仍有些混乱不堪,回想一个时辰前,自己苏醒过来后,所经历的一切,简直比梦境更荒诞无稽!——自己分明是被贵妃娘娘设宴暗下毒手,饮下鸩酒吐血昏厥的,哪知……
睁开眼苏醒过来时,自己竟躺在了贵妃娘娘养神殿内厢的一张大床上,盖着柔软温香的被褥,被人舒舒服服伺候着,不但洗净了血渍,还换了衣裳,睡在香被窝里,唇齿之间没有腥甜之味,反而沾着清冽酒水,呼吸间透出浓醇酒香。
他一睁开眼,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匡宗与贵妃双双伫立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