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后半夜下的雨,今儿还未停,春雨淅淅沥沥的,润了林间草木。
晌午,通往芦山县的小屏山中那条羊肠幽径上,几个五大三粗的泥腿汉子两两一组,抬着三顶登山软轿,“嘿哟、嘿哟”卖力抬轿赶路。
轿旁还跟着两个翠衣丫头,手里头撑着桐油刷的竹骨皮纸伞,山路间轻盈地点足腾挪,一路小跑着也没掉队。
到了半山腰,一片竹林子翠色盎然,林子外一块空地上搭着个简易的茶水棚子,引山涧泉水,捡山中柴火,煮水卖大碗茶,配些小点心,供过路的四方客在此喝茶解渴、稍作歇息。
“嗳,停轿!停轿!”翠衣丫头当中,一人急急喊停了轿夫,凑在前面第一顶软轿的门帘边儿上,恭谨地问:“小姐,您渴不,累不,要不要先歇会儿,出来透透气?”
“小翠小绿,你们去问问陶姐姐,问她要不要先歇会儿。”
三顶登山软轿,乘坐轿内的都是女眷,第一顶轿中应声儿的,还是个官宦千金的出身背景,闺名宛怡,此番出了趟远门省亲,回来时还带了表姐一道往家中赶,姐妹淘串门子有来有往,平日里就玩得来,这会儿被丫鬟关切“累不累”,宛怡反倒让丫鬟先去问候自个表姐。
“表小姐,您看,要不要在此处歇一歇?”
两个丫鬟一个叫小翠、一个叫小绿,还都着了一身翠绿衣裙,小翠问罢宛怡小姐,小绿就去问表小姐了。
表小姐名唤陶小玉,娇生惯养而成的小姐脾气,稍有不如意就耍小性子,一大帮亲戚小姐妹里,也只有宛怡由着她、让着她,连要不要歇会儿的事,都得先问过这位陶大小姐。
“闷死了!累死了!”软轿一侧小窗帘微掀,陶小玉娇嗔一声,坐轿子也喊累,再往茶水棚子那头一瞄,喝,这不是牲口棚么?一堆臭男人呆在那边,大碗儿喝茶,唾沫星子四溅地侃大山,卷起裤腿儿蹬在石板条凳儿上,整一个粗俗不堪!落在她眼里,与牲口棚无异!“那种粗人呆的地儿,咱们离远些才好,免得沾了俗气!”
小绿将表小姐的话儿带到自家小姐耳朵里,宛怡就吩咐轿夫将轿子抬进那片竹林子里,寻个幽静雅致的地儿,落了轿,丫鬟打发泥腿儿轿夫去林子外候着,而后才扶着自家小姐出了轿。
宛怡一面走向陶姐姐那边,一面吩咐小翠小绿:“去,找山中干净的泉水来,拿水壶装了,赶紧回来。”看得出,宛怡很会揣摩他人心思,也很会动脑筋出点子,知道陶小玉不喜粗俗之物,连带着茶棚里粗人煮的大碗茶她也嫌脏,这就让丫鬟们去寻甘甜的泉水来。
小翠小绿前后脚刚一离开,轿夫也远远地守在林子外,陶小玉这才下轿来,娇滴滴的模样,比性子阴柔、肤色过白的宛怡还显得娇柔三分,弱柳扶风般摇曳腰肢,走到表妹宛怡身边。
而后,两个人一道转眸望向落在最后头的第三顶软轿,——这顶软轿里自是还有一人,只是表姐妹一路上似乎无暇搭理此人,将人冷落到现在,才像是刚刚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转眸一瞅……
咦,轿子门帘都未掀开,这人还在不在轿子里?该不会中途偷偷溜走了吧?
陶小玉一惊,又忿忿不甘地咬唇,冲表妹宛怡使了个眼色,宛怡忙冲那顶轿子大声喊:“宁姑娘?宁姑娘……”
轿门帘骤然掀开,一人莲步轻挪,款款下轿,冲表姐妹二人走来。
轿中走出的人儿,一袭洁白云裳,不同流俗,偏就轻纱覆面,仅露眉眼,此刻步履轻盈地走到姐妹两面前,冲二人眉眼弯弯的这么一笑,仅那眉眼韵致,便是如此的艳色无双,妩媚迷人。
那对姐妹花姿色也算得上乘,但在此人面前,就显得黯然失色了。
一想到那层覆面轻纱之下,乃是一副艳绝无双倾世之容,陶小玉心中妒火炽烈,嫉恨交加,又在忿忿不甘地咬唇,将唇色咬得发青,一声不吭。
相比之下,宛怡却将自己心中的嫉妒掩饰得很好,脸上还是端着笑的,很是亲昵地挽了宁姑娘的手,道:“来,先不忙赶路,反正翻过小屏山就到芦山县了,先歇会儿吧。”
“嗳,找块干净的石头,我的腿都快站酸了!”陶小玉连唤一声“宁姑娘”都免了,直接叫人“嗳”,又来大小姐脾气,冲人颐指气使的。
“宁姑娘背着琴也确实累,是得找块干净的地儿……”宛怡悄悄伸手,拧了陶小玉一把,暗示她说话留点分寸,不要在此刻惹得人家不高兴,万一留不住人家,之后的事可就难办了!
陶小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一句:“是嘛,老背着琴多累呀!”
宁姑娘是豫州地界近三年来冒尖儿的琴师,抚得一把好琴,多少名流公子倾心思慕,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纤指弹奏妙曲,只是宁姑娘并非卖艺之人,而是传授琴艺的女师傅,她有个规矩:请她上门教学琴技的,只能是女子。
换而言之,她这位琴师,只给女子授课,男子嘛……不论身份有多显赫,出手有多大方,也绝难聘请她来上门授艺。
这不,今儿用软轿抬着宁姑娘前往芦山县的姐妹两,正是花了重金聘请宁姑娘,欲学琴艺的学生,说是为了十日后,芦山县几家闺秀茶宴斗诗时,能一曲惊人,博个满堂彩。
宁姑娘于是跟着姐妹两,一道上路,这才登临了小屏山。
姐妹两或许不知“宁姑娘”的来历及身份,这位技艺超群的琴师,在旁人眼里显得十分神秘,但,若此处有宫中派出的隐卫密探,一见宁姑娘,哪怕是轻纱遮脸,有了当今天子传神的丹青妙笔绘制的一副仕女图来对照,定能一眼认出——这位宁姑娘,正是他们奉旨于暗中找寻了三年之久的,宁然公主!
羿天将心中思念的人儿,他此生至爱的人儿,于笔下画得栩栩如生,眉眼韵致惟妙惟肖,若是将此画公之于众,堂而皇之地悬赏寻人,天地之大,只要有人的地方,宁然如何也躲不了的。
但是,羿天没有这么做,他知道这样会给她招来难以预测的危险,甚至是别有用心的人来算计,于是,隐卫密探这三年来也只是奉皇上密旨,四散在各地,暗中找寻罢了。
宁然在豫州地界,琴师美名是被一些受益匪浅的女徒们口口相传、传得神乎其神的,其实她本人一直低调,故而显得神秘,也始终没有被人发觉她的来历。
“听说小屏山中有一猎户,无意间误入一座山洞,在洞内石壁看到犹如摩崖石刻的半卷上古琴谱,不知传言从何而起,这山中又是否有那猎户?”
宁然身背一物,正是裹了防雨布袋的长琴,虽不比昔日的“伯牙琴”,却也是上品,这三年来她用惯了此琴,出门也一直随身带着,此番会答应这对表姐妹亲赴芦山县,也正是听闻了小屏山中这个传闻,欲来寻那上古琴谱的残卷,眼下既到了此地,哪能不顺便找人打听打听的?
“嗳、嗳……”眼瞅着宁姑娘背着琴,转身就走,出了林子自个找人打听那猎户去,陶小玉又“哎哎”几声,也没能把人叫住,宛怡倒是急喊一声:“宁姑娘!我们就在竹林子里等你,你可得快些回来,待会儿还要赶路呢!”
话音刚落,人已走得不见了影,姐妹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陶小玉一跺脚,忿忿道:“不就是个琴师么,搞得自个有多了不起似的,还有俞公子那桩事……真难咽下这口气!”
听表姐提到“俞公子”,宛怡双手指甲猝然掐进掌心里,连吸几口气,才克制住想哭的冲动,只阴柔一笑:“不急,到了芦山县,就有她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