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蛋挑着扁担颤颤悠悠,一头是食盒,一头是蒸笼,两边的重量不太一样,挑起来有些别扭。为了不使师父看出自己的别扭,毛蛋胳膊上暗暗使劲,肩膀上交替来发力,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师父边走边低声聊着天。
“师父,这么多菜,那个人能吃完不?”
“一样来几筷子,图个嘴广……”
“那这花馍是不是蒸的有点多?他吃不完剩下的,估计没人吃,只能扔了。”
“没人吃我吃。咋的,是馍里有砒霜?”
“师父,你说,到时候给那人定个啥罪名?”
魏长兴抱着一坛子丰乐桥酒,看了毛蛋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我是说,把人处死,总得有个罪名吧,公堂上都是这么弄的。总不能定个‘杀狗罪’,让人给狗抵命吧?”
“你小子媳妇还没娶,力气咋还短了呢?挑个挑子,瞧把你气喘的,不行我来挑。”魏长兴故意岔开了话题,有些话,他不想明说,也不方便明说,免得让毛蛋心里觉得别扭:卢家杀个人,还需要定哪门子罪名?一颗子弹,一个坑,了事。万一有脑袋不开窍的人,告到官家去,卢老爷写个帖子,请县上办案的人,来卢家吃个饭,送客的时候,再塞点响货啥的,哪怕天大的事儿,也一准了了。在乐州,这种脑袋不开窍的人,以前有,现在越来越少了!可叹毛蛋这娃,做起菜来挺机灵,一点就通,怎么想起事儿来,就成了榆木脑壳了?唉……
两位在西内院把守站岗的家丁,耐不住这火辣辣的太阳,蹲在门楼下不足一尺宽的阴凉地儿里,百无聊赖。听见脚步声,赶忙站起身来,站得端端正正。
魏长兴和毛蛋刚转过墙角,其中一位家丁,连忙冲着魏长兴微微欠身,“哟,魏头,你来啦……”魏长兴将酒坛子单手抱着,腰杆挺直,笑着应到:“大头,二虎,辛苦了哈!”那位叫大头的家丁,赶忙回应“魏头辛苦”,另一位二虎,则引领魏长兴和毛蛋朝里走去,边走边从屁股上摸出了房门钥匙。
房门打开,屋内光线极暗,三束阳光穿射进来,浮尘在光柱里幽幽暗动着。陈叫山枕着一个破筛子,头朝里睡着,光柱射到他絮絮条条的裤腿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腿,一骨碌坐起,用袖子搭着眼,打量着来人。
魏长兴登时一怔:这不是昨天那位拿着筒瓦吃粥的后生么?
陈叫山看着魏长兴,也立时一愣:这不是那位站在石牌楼下,拿着大铁勺分粥的胖老汉吗?嘴唇厚实,肚子滚圆,不是他还能是谁……
毛蛋眼尖,一下便看出师父和这位杀狗好汉认识,没准两人还有交情呢!将挑子放下后,毛蛋故意将扁担横着一转,假意是要将扁担靠在墙边的一辆破风车上,扁担头却从二虎的鼻尖上,差着半寸,绕了过去。二虎身子朝后一仰,躲过了,见毛蛋将扁担靠好后,揭开食盒的盖子,准备朝外取菜,便说了句“魏头,你们忙着”,退身出去了。
陈叫山和魏长兴两相对望,就那么站着,两人都没一句话。毛蛋一琢磨:兴许这位好汉是忌惮我的存在呢,所以不便讲话,嗯,我应该先将身份表明了。于是,对魏长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师父,这菜还热乎哩……”
毛蛋将所有菜都摆到了一个旧板柜上,又将蒸笼里的花馍,连着蒸布一下拎出来,摊在菜中间,顺脚一勾,将一个破木斗挪过来,弯下腰,吹吹木斗上的灰,将木斗朝陈叫山站的地方推了过去,示意这木斗可以当凳子坐。
毛蛋见师父和这位好汉都一句话不说,自己也不好插嘴说什么,便从师父怀里接过酒坛子,一下下地抠着坛口上的封泥。酒坛启开了,毛蛋从食盒里取碗,忽然间一顿:是取一个碗呢?还是两个,三个?
魏长兴伸手抓过来两个碗,分列两处,抱起坛子,将两个碗倒满酒,端起一碗,朝陈叫山跟前一呈,“来,后生,喝一碗!”
陈叫山接过酒碗,眼帘垂下,看着酒影里自己的模样,举碗,仰头,抬肘,“咕咚咕咚”两声,一大碗酒顷刻喝光,以袖子抹了下嘴巴,伸手抓过一个花馍,一下塞进嘴里,将腮帮撑得滚圆无比……
魏长兴看着陈叫山狼吞虎咽的吃相,想起昨天在石牌楼下放粥,初遇这位后生时,自己说的那句——“我看你娃牛高马大,模样也生得体面,一准将来能干大事,饿死了可惜啊!”,鼻子便有些发酸:饱,这下是彻底吃饱了,再也不用担心饿了,永远也不会再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