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法师的一番话,令王铁汉和郑半仙愁眉深锁……
送走赵法师,两人围坐在陈叫山床前,若两尊泥像,烛影点晃,人影细长……
郑半仙想到赵法师说的那句“三日之内,若无良药救治,待到三日一过,便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了……”,便幽幽地问王铁汉,“贵楷兄弟,卢家那个柳郎中,医术到底如何?”
王铁汉叹了口气,替陈叫山拉了拉被角,“他是卢家药堂的郎中,一般是不对外接诊的……以前听德荣巷的接生婆说,卢家少奶奶一直怀不上孩子,柳郎中也几番医治,却始终不见效……”
郑半仙听了此话,又想再问,嘴刚张了一下,话又咽回去了……
“不过,如今也只能去找柳郎中了。赵法师在冥道医道,皆有人脉,他的推荐应该错不了!”王铁汉看着窗外的夜海,树叶翻卷,夜虫声弱……
吴氏和徒弟们都回来了。七庆和鹏天走在最前面,一进屋,见陈叫山睡得如此沉静,一脸欢悦。七庆说,“叔,那草灰埋到小河桥那边了,够远了吧?再走的话,都要过凌江了哩……”
王铁汉便让七庆和饶家三兄弟,到别的屋去睡觉,由他和郑半仙守着陈叫山。
天快亮时,郑半仙实在熬不住,脑袋一再地朝一侧倒去,冷不丁,一头磕在了墙上,一下灵醒,再无困意。
恰这时,大门响了两声……王铁汉感觉头昏昏沉沉,似戴着个铁帽子一般,用手扶了好几次,才不至于歪斜,正要去开门,鹏飞却领着毛蛋进来了。
毛蛋一进屋,见陈叫山沉沉睡着,便问王铁汉,“王师傅,陈哥这……到底咋了?”王铁汉拉拉床布,示意毛蛋坐下,“说是身体中了邪毒,昨个一天,难受得满床滚,啥都吃不成……赵法师禳治了一下,现在还好些,可是……”
徒弟们都起床过来了,吴氏烧了一壶水,给陈叫山倒出一碗,边走边吹热气,跨门槛时,差点摔一跤。众人都以为,经过赵法师的禳治,陈叫山的病就没有大碍了,但听了王铁汉的话,皆低头,皱眉,一屋子的人,静若深海。
“既然这样,我去把柳郎中请过来看看……”毛蛋端着吴氏递给他的茶水,一口没喝,便欲起身……身子还没完全站起,却听王铁汉说,“卢家人知道柳郎中对外接诊,会不会……?”毛蛋将茶杯,放于一侧,“哎呀,王师傅,放心好了,这都是小事儿……陈哥也不是啥外人。”
没多大工夫,毛蛋就把柳郎中请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禾巧和魏伙头。
柳郎中一进屋,从毛蛋背上取下诊箱,先取出一个小小细细的玻璃棒子,放在眼睛前瞄了瞄,然后用力地甩甩,对王铁汉和郑半仙说,“来,被子掀起来,把温度计放他腋下。”
在等温度计的时间里,柳郎中一边仔细观察陈叫山,一边听王铁汉描述陈叫山发病以来的症状,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都来补充,柳郎中听着频频点头……
吴氏特地为禾巧端来个凳子,要禾巧坐下,禾巧拉着吴氏的手,笑笑,示意她站着便好,将凳子让给了魏伙头,魏伙头也不坐,紧张地看着陈叫山和柳郎中,等着柳郎中说话……
柳郎中在陈叫山的膝盖处轻轻按按捏捏,又问那天比武的情况,鹏天便说,“山哥就挨了高雄彪一蹬脚,除此没啥……”柳郎中便又去查看陈叫山的胸膛,然后又从诊箱里取出个类似大弹弓的玩意儿,将弹弓叉子夹在耳朵上,弹弓裹皮上的一个圆溜溜、亮晶晶的玩意儿,放在了陈叫山的胸膛上,歪着头,闭着眼,似在仔细地听着什么动静……
柳郎中将温度计从陈叫山的腋下取出,横于眼前,看了看……而后,方才拉过陈叫山的胳膊,捏于其腕,悉心把脉……
满屋子的人,大多都看着陈叫山沉睡的样子,也有人看屋顶的椽子,看自己的脚尖,惟独禾巧静静地看着柳郎中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些许玄机来。然而,柳郎中神情始终如一,无任何变化,把一阵,又换了一只胳膊。
柳郎中把完脉,摇了摇头……众人一见柳郎中摇头,顿时一慌,禾巧更欲走上来问话,却忽然见柳郎中,竟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呯”的一声脆响,将所有人都弄懵了……
柳郎中缓缓卷起陈叫山的裤腿,众人一看,陈叫山的右腿小腿处,有一伤疤,疤痂黑紫,早已干结,但疤痂边缘之处,斜斜的密纹,延展开来,小腿处透着一种淡淡的幽黑,仿佛山水画中的淡墨,于生宣上借水生发一般……
“我当真是失职,当真失职啊……”柳郎中拍拍前额,一脸愁结,“当初,我若及时诊治,怎会导致如今这情况?我真是……”
柳郎中说,前阵子,陈叫山被关在卢家大院西内院小屋时,夫人前去探看陈叫山,便要柳郎中来为陈叫山治伤,但陈叫山当时极为坚决,认为伤口已经结痂,并无大碍,无须治疗,而柳郎中当时也就认为并无大碍,没有坚持……
“唉……”柳郎中长叹一声,“但凡人被犬类咬伤,在第一时间进行伤口处理,并口服用药,倘若遇到的是良犬,三日之内,便可无碍了;倘若遇到的是恶犬,纵然棘手,但及时处理,中、西之医并治,虽费周折,也可痊愈。但是,所遇为恶犬,又听之任之,不做任何处理,待到恶犬之疾,完全爆发,治疗的难度便犹如登天,治愈机会,百而无一啊……”
见众人不甚理解,柳郎中进一步解释说,卢家护家犬宅虎,属于恶犬一类,体内含有邪毒,且宅虎体壮如牛,其邪毒便愈加恶重!而陈叫山当初被宅虎咬伤,完全不曾在意,未有任何治疗处理。陈叫山肌体康健,对邪毒有强劲的抵御之力,但终究是以冰阻火,只可阻一时,终究无法自愈!邪毒愈积愈重,陈叫山肌体的对抗之力,便日渐式微。最近一些时日,陈叫山定是习练武功,耗去太多体内元养,加之与小山王高雄彪比武,更是将元养损耗,反令邪毒盛旺,便由此导致了邪毒全面爆发……
柳郎中一席话,说得众人如临深渊,如坠冰窟,皆将视线投向陈叫山,每个人都想着陈叫山曾经的模样,与而今躺在床上的陈叫山之模样,两相叠合,浑浑而映……吴氏已哭出了声,禾巧将吴氏的手拉过来,安慰着她,而禾巧自己也是眸池渐盈……
柳郎中又俯身上前,查看陈叫山的嘴唇、眼睛、头发、耳朵、后颈、指节、前臂血管、肚脐……
“黄帝内经说,是故虚邪之中人也,始于皮肤,皮肤缓则腠理开,开则邪从毛发入,入则抵深,深则毛发立,毛发立则淅然,故皮肤痛。留而不去,则传舍于络脉,在络之时,痛于肌肉,其痛之时息,大经乃代。留而不去,传舍于经,在经之时,洒淅喜惊。留而不去,传舍于输,在输之时,六经不通,四肢则肢节痛……”柳郎中得知赵法师已通过冥道法力,为陈叫山设下围障,令心志免受邪亵虚妄,连连点头,遂而又低低叹息一声,“赵法师外驱邪亵,是将堤坝固牢,其内,心志不受虚妄,其外,异象鬼魅再难侵扰,算是大功一件……接下来,我尽力而为吧,三日之内,若无好转,只能是……”
返回卢家大院的路上,禾巧跟在柳郎中、毛蛋和魏伙头身后,走得时慢时快,嘴唇一直抿着,一抬头,见三人已稍远了些,便小跑上前,问,“柳郎中,陈叫山的病……你觉得,到底有几成把握?”魏伙头和毛蛋,也停下步子,看着柳郎中,等着柳郎中的回答。柳郎中却眼睛看向街边的一棵白杨树,仰着头,一直朝上看,直至看向树尖,而后收回视线,“半成都没有……”
毛蛋一听,急说,“那……”,只说出个“那”字,却断了话,看了看魏伙头,魏伙头明白毛蛋的意思,便说,“柳郎中,那……依你之见,还有谁能够治这种病呢?”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必定有治疗此病之人……”柳郎中幽幽叹息,“只是,拖延太久,发病太猛,诊治太晚,只有三天时间,三天时间了……便是去邻近的重庆、汉口等地,亦是时日仓促。更何况,此种恶疾,不宜见光,见风,不能闻听水声,如此,怎么乘船前往?”
三人听完柳郎中的话,都不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向前走……
毛蛋心里十分难过,魏伙头看出了他的难过,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捏捏,示意毛蛋不要在大街上哭鼻子。
“柳郎中,要不……我们将陈叫山接过来医治,这样也方便些!”禾巧停下步子。
柳郎中面露难色,“老爷夫人那头……恐怕……”
禾巧略略低头,复又再抬起,“我跟夫人说,没啥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