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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第1页)

我记住了慧仙离开船队的日子,但我没办法估算她的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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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到了腊月,花车游行总算偃旗息鼓了。扮演李玉和和李奶奶的人都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一个回农具厂去修拖拉机,一个回杂货店去卖酱油,慧仙没有回来。关于慧仙的消息从综合大楼传到了码头,又从码头传到了向阳船队,概括起来说,她像一块璞玉被发现了,很多领导干部欣赏这个来自船队的小铁梅,表示要把这璞玉打磨成珠宝。宋老师接受了这项任务,他做了慧仙的老师,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一个全能的文艺标兵。

慧仙先是在地区的金雀戏剧团培训,跟着大名鼎鼎的郝丽萍学戏。郝丽萍是剧团的当家演员,什么都会唱,什么都能跳,样板戏里的女英雄,她个个会演,有人说她粘上一把假胡子,竟然还能演《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偏偏这个郝丽萍对慧仙有偏见,她对慧仙的评价与宋老师截然相反,说她刁钻虚荣爱耍小聪明,不肯好好练功,就想着一步登天。勉强培训了一段时间,郝丽萍把慧仙领到宋老师那里,退给他了,说这女孩子站花车是不错,上舞台不行,宋老师你挑错人啦,我看这女孩没有一点艺术细胞,倒是有胆量,有野心,她要是派到前线去,说不定是个女英雄!宋老师怀疑郝丽萍的结论有欠公正,慎重地召集一些地区文艺界的权威人士,对慧仙的艺术才能作了一次综合测试,测试结果也不理想,只有造型一项,慧仙似有天赋,通俗地说她就是擅长站立,擅长做出各种姿势,唱起来,动起来就不行了。宋老师不甘心,很快又把慧仙调到文化馆下属的流动宣传队,那是他直接分管的。他以为这是自己的地盘,慧仙在宣传队会一帆风顺,结果却更糟糕。宣传队的那些女孩子是从小在一起练艺的,团队意识很强,她们在一起跳舞,若是扮一排白杨树,一个眼色大家就站成一排挺拔的白杨了,演一个百花园,梅花一开,杏花桃花月季玫瑰,其他花朵渐次开放,绝不争抢。慧仙不行,她一上台,别人是白杨,她是一棵软绵绵的垂柳,她演一朵荷花,却要抢在梅花前开放。还是在船队宠出来的老毛病,她不管干什么都很有主见,习惯别人对她众星捧月。导演知道她基本功不行,跳群舞故意把她安排在不显眼的位置,慧仙偏偏不满这个安排,一赌气就冲到前面去了,向台下观众显示她的角色也很重要。宣传队的其他演员对慧仙忍无可忍,说她什么也不会,影响了集体的荣誉,她一上台,别人怎么演都是白费功夫,什么评比都拿不到奖项,她不就会举个红灯吗?你们领导都喜欢培养她,就等到花车游行的时候,再让她举红灯去出风头吧。

慧仙去向宋老师告状,宋老师很为难,偏袒了她一个,得罪的是一个集体,他权衡再三,决定把矛盾上交,亲自用自行车把慧仙驮到了地委大院门口。慧仙去向德高望重的柳部长哭诉,哭诉她在宣传队受到的排挤,柳部长听了好半天才明白她的委屈,他没法干预宣传队女孩子的矛盾,就引用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关照慧仙:坚持就是胜利。慧仙似有所悟,回到宣传队坚持了一段时间,可是,毕竟一花难敌群芳妒,她虽然坚持了,最终没有等到胜利。有一次彩排《百花舞》的时候,梅花桃花和玫瑰花共同向导演发难,我们不要荷花,有荷花没百花,有百花没荷花!梅花一脚把慧仙的荷花道具踢飞了,更加可气的是桃花和玫瑰花,她们竟然冲过来要把慧仙推下舞台,慧仙临危不惧,她说怕你们是小狗,我就站在这儿,让你们推,看你们两个娇小姐能不能把我推下去。桃花和玫瑰花一起用力,果然推不动慧仙。慧仙朝后面怒喝一声,用力推呀,你们现在推不倒我,待会儿我就来推你们,谁跑谁是小狗!慧仙的嚣张激起了公愤,梅花上来了,杏花月季花也上来了,五个女孩齐心协力,慧仙支持不住,终于被推下了舞台。她跌坐在乐池里,随手把乐谱架子和鼓槌铜锣都扔到了舞台上,最后没东西扔了,就跪在乐池里号啕大哭起来。

第三年的春节下了雪,节后雪还不化,河上的浅湾结了层薄薄的冰,驳船上很冷,岸上到处是雪堆,岸上也冷。恰好赶上这么个大冷天,慧仙回来了。赵春堂动用了镇上新购置的一辆吉普车,驱车八十里,亲自把她接回了油坊镇。慧仙回乡的风光掩盖了传说中的失意,她是从那辆崭新的吉普车上下来的,带着两只皮箱,还有一盏红灯。女大十八变,镇上的人们都认不出小铁梅了。她的头发像城里的舞蹈演员一样,挽成一个圆髻,用黑色缎带缠着,一件海军蓝军大衣罩着她丰满匀称的身体,因为宽松而别具一格,里面的红毛衣和白色围巾则是这套服饰要强调的主题。有人盯着慧仙的穿着打扮啧啧称奇,也有人盯着那堆行李为她犯愁,说,向阳船队正在河上跑运输呢,她今天回来,回不了家呀。这种不必要的担忧马上遭到了知情者的讥笑,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会回到鸡窝里去?告诉你。她上面有靠山了,领导打招呼要培养她的,向阳船队不是她家了,她的宿舍在综合大楼里,早就安排好啦!

正月十五挂红灯,向阳船队挂着红灯回到油坊镇,岸上果然有喜事,船民们都听说慧仙回来了。孙喜明女人和德盛女人欢天喜地结伴上岸去,去了半个时辰回来了。两个女人都沉着个脸,船民问他们话,谁也没精神搭茬。孙喜明女人一回船就径直下了船舱,孙喜明跟下舱去,看女人已经在乒乒乓乓地拆慧仙的床,孙喜明急忙扯住她胳膊说,你急着拆她床干什么?万一她还要回来住呢?孙喜明女人说,拆,拆,她不会回来了。孙喜明说,谁说要拆她床的?是慧仙自己说的?孙喜明女人扔下锤子,哭起来了,还用她自己说?我就求她回来住一夜,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肯呀,推三推四的,我又不是傻子看不透她心思,她是翅膀硬了,嫌弃我们了。孙喜明劝不住她,让德盛女人下去劝,德盛女人走到舱门口,看孙喜明女人坐在半个床架上落泪,自己眼圈也红了,对孙喜明说,我怎么劝她?我自己也灰心灰意的,请她回来吃顿饭也不肯呀,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养不乖的,养来养去也是一场空!

我去综合大楼守过慧仙。守了一上午,壮了几次胆,还是不敢进去问。正逢春节假期,综合大楼有点清净,顾瘸子回乡探亲了,传达室里坐着一个男青年,始终拿着一份报纸,看完一份又看一份。他不认识我,这让我感到安全。我注意到那辆吉普车停在花坛边,吉普车在楼前,说明慧仙在楼里,我决心等。中午的时候我听见食堂的小包间里传来热闹的声音,悄悄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我一眼看见了慧仙。她坐在一群干部模样的人中间,像一只孔雀开屏,不是开给我看,是开给干部们看。她穿着李铁梅的红底碎花对襟棉袄,头上的髻子放下来,一条乌黑的大辫子垂搭在肩上,也许座位不舒服,她的身体斜着,一会儿偏东一会儿偏西,姿势有点散漫,她的脸上却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受了宠爱的笑容。很久不见,她看上去是个大姑娘了,是大姑娘了,我就觉得她有点陌生。他们在喝酒,我在外面看他们喝。慧仙的前后左右,我观察得很仔细,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赵春堂坐在慧仙的旁边,她那条大辫子的辫梢被他抓在手里,赵春堂突然拉一下辫梢,慧仙就站起来了,站起来,举着一只装了橘子水的杯子,与这个碰杯与那个碰杯,碰了这个碰那个,一桌人都碰过杯,赵春堂又拉一拉慧仙的辫梢,慧仙就坐下了。我惊愕地发现,回乡数日,慧仙已经成了赵春堂的木偶,而她那条令人骄傲的大辫子,竟然成了赵春堂手里的木偶牵线!

几乎是在一瞬间,我胸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了。我从地上找到了一块碎红砖,在窗外瞄了半天,我先瞄准了赵春堂,转念一想,虽然是他拽了慧仙的辫梢,可辫子是长在慧仙头上的,她为什么不甩掉他的手呢?她甘心做他的木偶,我就应该瞄着她。我举起碎砖瞄准了慧仙,我看见我的向日葵在小餐厅里热情地绽放,她把餐厅里的所有干部都当作太阳了,一会儿向这个太阳微笑,一会儿向那个太阳鞠躬,她的脸上起了红晕,眼波流转,我瞄准了她的脸,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那是我秘密的向日葵啊,纵有千错万错,我不忍心砸她。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最终我瞄准了餐厅气窗上那块明亮的玻璃,砰的一声脆响,一餐厅的人都回头看着气窗,趁着他们没醒过神来,我撒腿跑了。

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跑了,砸了玻璃就逃跑,这是孩子干的事。事先我自己也预料不到,我在综合大楼守了半天,竟然干了这么一件没出息的事情。我一边跑一边痛骂自己,没出息,没出息,怪不得你叫空屁,你就是空屁,你没出息!我一口气跑到了码头上,看看后面无人追逐,便停下了脚步。春节期间的码头空空荡荡的,起重机和煤山都在阳光下打盹。没有人看见我的丑行,我还是感到深深的羞愧。我为什么这么没出息呢?是被赵春堂气出来的?是被慧仙气出来的?我闷闷不乐地走到驳岸上,无意间朝船队打量一眼,又发现了另一个怪现象,我看见向阳船队十一条船家家晾出了衣服,别人家的衣服都安静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只有我和父亲的两件棉毛衫,像两只惊弓之鸟在船棚里东奔西窜。那两件棉毛衫令我睹物伤情,我突然就想明白了,我干的事情和谁都没关系,怪我自己,我是胆小鬼,世界上所有的胆小鬼都一样,只敢发泄自己的恨,不敢公开自己的爱,他们敢于发泄自己的恨,只因为要掩藏自己的爱。我就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我对慧仙的爱是水葫芦对向日葵的爱,这样的爱,比恨更深奥,比恨更离奇,这样的爱,我已经无法公开了。

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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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慧仙带着一盏铁皮红灯在油坊镇落了户。

刚回来那两年,慧仙还精心保留着李铁梅式的长辫子,随时准备登上花车。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是她的资产,她平时把辫子盘成髻,一举两得,为了美观,也为了保护这份资产。综合大楼里几个与慧仙接近的女干部说,慧仙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拿着剪刀追她,要剪她的辫子,问她梦见了谁,她也不懂得掩饰,坦然相告,不是一个人,好多人呀!金雀剧团的,宣传队的,还有船队的女孩子,我怎么这么招人恨呢?她们一人一把剪刀,都来追我,都要来剪我辫子,吓死我了!

后来金雀河地区又举行过花车游行,由于国际国内形势都在变化,花车主题推陈出新,游行规模缩小了,造型也精简了。是工农兵学商的大团结主题,一共五辆花车,十来个演员,分别拿锤子,抱麦穗,扛步枪。捧书本,打算盘。宋老师带着文化馆的几个年轻导演,又到油坊镇来,他们选角要求男的浓眉大眼,女的英姿飒慡,无论是代表哪个阶层,形象都要清新健康,慧仙自然是天生的人选。宋老师原本安排慧仙在第五辆花车,代表风华正茂的青年女学生,还专门给她配了一副平光眼镜,但排练了几次,她身在曹营心在汉,嫌弃学生花车做的是配角,一心要上第一辆花车。宋老师说,第一辆是工人阶级呀,那青年女工要拿锤子的,你拿锤子不像那么回事,不是那个气质。慧仙说,我什么气质都行!我力气那么大,你还怕我拿不好一把锤子?要么让我上第一辆花车,要么哪辆都不上。宋老师了解她是虚荣心作怪,他坚持原则,还严厉地批评了她几句,没想到慧仙受不了批评,她把宋老师的知遇之恩都抛到了脑后,一味地耍脾气,最后竟然真的撂挑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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