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币),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ldo;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rdo;
&ldo;真的?&rdo;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性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币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ldo;安德烈,&rdo;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ldo;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rdo;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ldo;非常狼狈。&rdo;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ldo;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rdo;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ldo;就这些?&rdo;
他眨眨眼,&ldo;就这些。&rdo;
&ldo;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rdo;
&ldo;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rdo;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ldo;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rdo;
&ldo;不,只是好奇。&rdo;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ldo;你干嘛这种表情?&rdo;
&ldo;幸好你不认识他。&rdo;他慢吞吞地说,&ldo;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rdo;
&ldo;为什么?&rdo;我睁大双眼。
&ldo;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rdo;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ldo;可是……&rdo;我迟疑地问,&ldo;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rdo;
安德烈紧闭双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ldo;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银行。&rdo;
&ldo;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rdo;安德烈拼命摇头,&ldo;你听说过&lso;灰色清关&rso;吗?&rdo;
我点点头。
&ldo;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走私!&rdo;
&ldo;那又怎么样?&rdo;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ldo;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rdo;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政府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