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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第1页)

王大夫的腹部突然就吸进去了,这一吸,他的胸部就鼓荡了起来。血还在流,都冒出泡泡了。王大夫说:“爸,儿子不是这样的,你去问问,儿子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王大夫的父母交流了一回目光,他们不知道自己儿子在说什么。唯一的解释是,儿子太疼了,他被疼得疯魔了。

“儿子对不起你们。”王大夫还在这样坚持。

“是做爸爸的对不起你!”

王大夫的手在摸。父亲不知道儿子要摸什么,就把手伸过去了。王大夫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死死地,拽住了。这个感觉怪异了。古怪得往心里去。王大夫在那个刹那里头都有点不适应。二十九年了。二十九年来,这是王大夫的肌肤第一次接触到父亲。父母的肌肤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是零。王大夫拽着父亲的手掌,指头,皮肤,顿然间就是泪如泉涌,像喷薄而出的血。王大夫颤抖着,不可遏制了。他满脸都是泪,小声地央求说:“爸,抽儿子一大嘴巴!”

“爸,”王大夫突然扯起了嗓子,带着嘶哑的哭腔大声地喊道,“爸!抽儿子一大嘴巴!”

王大夫的父母本来就惊魂未定,现在越发懵懂了,简直就不知所以。他们说什么好呢?他们的儿子到底就怎么了呢?王大夫的父亲也流泪了,透过泪光,他再一次看了自己的老伴一眼,她的下巴全挂下来了。父亲顾不得血了,一把搂住了王大夫。“回头再说,我们回头再说。我们去医院。儿子,去医院哪!”

医生总共给王大夫fèng了一百一十六针。伤口不深,却很长。王大夫胸前的皮肤像一堆破布,被半圆形的针头从这一头挖了进去,又从那一头挖了出来。麻药已经打了,可王大夫还是感觉到疼。王大夫的左手握着的是父亲,右手握着的则是母亲。他的心在疼。他在替自己的“父母”心疼,他们的这两个儿子算是白生了,老大是个人渣,而老二却是一个小混混。他们的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一无所有。他们的这一辈子全瞎了。

一百一十六针fèng好了,王大夫却被警察拦在了急诊室。医生替王大夫报了警。很显然,患者的伤口整整齐齐,是十分标准的刀伤。换了一般的人,医生们也许就算了,但是,患者是残疾人,有人对残疾人下这样的毒手,医生不能不管。

警察问:“谁干的?”

王大夫说:“我自己干的。”

警察说:“你要说实话。”

王大夫说:“我说的是实话。”

警察说:“你有义务给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说:“我说的就是真相。”

警察说:“我再说一遍,虽然你是一个残疾人,可你一样有义务为我们提供真相。”

王大夫抿了两下嘴,眉梢吊上去了。王大夫说:“虽然你不是一个残疾人,可你一样有义务相信一个残疾人。”

警察说:“那你告诉我,动机是什么?”

王大夫说:“我的血想哭。”

警察就语塞了,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胡搅蛮缠的残疾人。警察说:“我最后一次问你,真相是什么?你要知道,说出真相是为了你好。”

“是我自己干的。”王大夫说,“我给你发个毒誓吧。”王大夫说,“如果我说了瞎话,一出门我的两只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

王大夫没有回推拿中心,他必须先回家。冰箱里还有他的两万五千块钱呢。再说了,总得换一身衣服。进了门,弟弟却在家,他居然又回来了。他正躺在沙发上啃苹果。苹果很好,很脆,有很多的汁,听得出来的。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心慌,弟弟不会开过冰箱了吧?王大夫直接走进了厨房,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冰箱的箱门。还好,钱都在。王大夫把两万五千块钱塞进了裤腰带的内侧,系上了。钱贴在王大夫的小肚子上。一阵钻心的冷。砭人肌肤。钱真凉啊。

王大夫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下楼了。疼已经上来了,身上又有钱,王大夫走得就格外的慢。家里却突然吵起来了。王大夫不能确定父母亲都说了什么,但是,弟弟的话他听见了。弟弟的嗓门真大,隔着两层楼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弟弟的控诉。弟弟是这样控诉他不公平的命运的: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瞎?我要是个瞎子,我就能自食其力了!”就一般性的常态而言,沙复明和张宗琪早就该找一个机会坐下来了,好好商量一下金大姐的处理问题。没有。沙复明一直不开口,张宗琪也就不开口。冷战的态势就这么出现了。

推拿中心已经很久没有会议了。这不是什么好事情。事态是明摆着的,沙复明想开除的是金大姐,而张宗琪想要摘掉的人却是高唯。他们不愿意开会,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两个老板其实都没有想好,各自都没有把握,僵持在这里罢了。不开会也许还能说明另外的一个问题,暗地里,沙老板和张老板一点让步的意思都没有。

沙复明一心想开除金大姐。不过,沙复明又是明白的,要想把金大姐赶走,他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各打五十大板——把高唯也一起赶走。可是,高唯怎么能走?她已经是都红的眼睛了,也许还是都红的腿脚。她一走,都红怎么办?没法向都红交代了。现在的问题就是这样,沙复明想出牌,他的牌扣在张宗琪的手上,张宗琪也想出牌,他的牌又扣在沙复明的手上。比耐心了。

比过来比过去,日子就这么拖了下来。从表面上看,拖下来对双方都是公平的,实际的情况却不是这样。问题还没有处理呢。想过来想过去,沙复明萌发了新念头,也有了新想法——分。

经过一番周密的分析,深夜一点,沙复明把张宗琪约出来了,他们来到了四方茶馆。沙复明要了一份红茶,而张宗琪却点了一份绿茶。这一次沙复明没有兜圈子,十分明确地提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他退给张宗琪十万,然后,换一块牌子,把“沙宗琪推拿中心”改变成“沙复明推拿中心”。沙复明提出十万这个数字是有根据的,当初合伙的时候,两个人掏的都是八万,用于办证、租赁门面、装修和配备器材。然后,两个人一季度分一次账。现在,沙复明退给张宗琪的不是八万,而是十万,说得过去了。

张宗琪并没有扭捏,倒也十分地慡快。他同意分。不过,在条件上,他提出了小小的修正案,他的价码不是“十万”,而是“十二”。张宗琪说得也非常的明了,十二万一到手,他立马“走人”。这是沙复明预料之中的,十二万却是高了。但是,沙复明没有说“高”。他的话锋一转,说:“十二万也行。要不这样,你给我十二万,我走人。”如果谈话就在这里结束,沙复明自认为他的谈判是成功的。他的手上现在还有一部分余款,再把十二万打进去,怎么说也可以应付一个新门面了。扣除掉看房,办证,装修,最多三个月,他就可以再一次当上老板。沙复明都想好了,毕竟兄弟一场,他的新门面一定要开得远一点,起码离张宗琪五公里。然后呢,把都红和高唯一起带过去。王大夫和小孔想过去也行。用不了两年,他可以再一次翻身。他翻了身,张宗琪还能不能挺得住,那就不好说了。说到底,“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日常管理都是他沙复明一个人撑着的。

从根本上说,沙复明急于分开。和张宗琪的隔阂只是原因之一,最要紧的原因还在他和都红的关系。创业是要紧的,生活也一样要紧。他已经不年轻了,得为自己的生活动动心思了。都红不是“还小”么?那就再开一家门面,和都红一起,慢慢地等。时光就是时光,它不可能倒流。新门面开张之后,沙复明要买一架钢琴。只要都红愿意,她每一天都可以坐在推拿中心弹琴,工资由他来付。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琴声悠扬,新门面的气氛肯定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提供一个有特色的服务;第二,拖住都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都红在,希望就在,幸福就在。沙复明不能再让自己做那样的梦了,他不愿意总是梦见一双手,他不愿意总是梦见两块冰。冰太冷,而手则太坚硬。

所以,分是必然的,只是怎么分。如果沙复明一开头就向张宗琪要十二万,他开不了这个口,张宗琪也有理由拒绝。现在,张宗琪自己把十二万开出来了,好办了。他情愿提着十二万走人。实在不行,十万他也能够接受。这么说吧,沙复明担心的是张宗琪不肯分,只要把价码提出来,无论十万还是十二万,对他来说都是只赚不亏的买卖。

沙复明喝了一口茶,感觉出来了,谈判业已接近了尾声。事情能这样圆满地解决,沙复明万万没有想到。分开了,又没有翻脸,还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么?没有了。沙复明在愉快之中一下子就想起了“沙宗琪推拿中心”刚刚开张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生意还没有起来,两个人却是一心的,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掏心窝子,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挤在一张床上。那是多么好的一段日子啊。是朋友之间的蜜月,是男人的蜜月。谁能想到往后的日子越来越磕磕绊绊呢。好在分手分得还算宽平,将来还是兄弟。

不过,沙复明错了。他的如意算盘彻底打错了。就在沙复明一个人心旷神怡的时候,张宗琪的老到体现出来了。张宗琪说:

“给你十二万,没有问题。但有一点我要和老朋友挑明了,我手上可没有现款。你要是愿意,可以等上几年。钱我不会少你的。这个你一定要信得过我。你什么时候想走,我们什么时候签。”

这一步沙复明万万没有料到。他几乎被张宗琪噎住了。他想起来了,就在他盘算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是多么的不好意思,不知道怎么向张宗琪开口。等他鼓足了勇气、开了口,他知道了,张宗琪一直都没有闲着。他也在盘算。比他更周密。比他更深入了一步。比他更胜了一筹。沙复明后悔自己的莽撞了,不该先出招的。现在倒好,被动了。沙复明一下子就不知道嘴里的话怎么才能往下续。不能续就不续。沙复明吊起嘴角,笑笑,摁了一把腰间的报时钟。时间也不早了。没有比离开更好的了。沙复明就掏出钱包,想埋单。张宗琪也把钱包掏出来了,说:“一人一半吧。”沙复明脱口说:“这是干什么,就一杯茶嘛。”张宗琪说:“还是一人一半的好。”沙复明点点头,没有坚持,也就同意了。心里头却一阵难过,说酸楚都不为过。这“一人一半”和当初的“一人一半”可不是一个概念。他们俩的关系算是到头了。

当初合资的时候,两个人盘算着创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时候,“一人一半”可是沙复明最先提出来的。那时候他们俩还是上海滩上的打工仔。沙复明非常看重这个“一人一半”。“一人一半”并不只是一种均利的投资方式,它还包含了这样的一句潜台词:咱们两个都做老板,但谁也不是谁的老板。老实说,沙复明这样做其实是有些违心的,他特别看重“老板”这个身份,并不愿意和他人分享。说起来也奇怪了,盲人,这个自食其力的群体,在“当老板”这个问题上,比起健全人来却具有更加彪悍的雄心。几乎没有一个盲人不在意“老板”这个独特的身份。无聊的时候沙复明多次和同事们聊起过,沙复明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差不多每一个盲人都怀揣着同样的心思,或者说,理想——“有了钱回老家开个店”。“开个店”,说起来似乎是业务上的事,在骨子里,跳动的却是一颗“老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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