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这个时候,妞妞活泼极了。她的确健康,饱满的小身体里充满活力,饱胀的活力涌向四肢,驱使她欢快地舞动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飞快地轮流伸出两只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欢腾。她不住地啼呻呀呀&ot;说话&ot;,啊啊欢喊。她还常常咧开没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样甜;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格格的笑声,笑得那样疯。世上没有人能抵抗一个婴儿的笑,我们被她的笑声带入忘忧之乡,也和她一起纵情欢笑。
&ot;真是爱煞人哪!&ot;雨儿常常禁不住叹道。
可是,当我们随她一同欢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见了那不祥的&ot;猫眼&ot;……
我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看见阿珍和雨儿推着童车,朝楼宅问那片小花园走去。她们带妞妞去晒太阳了。
雨儿的脚步是否有些迟疑?
那片小花园是母亲们的天下,她们喜欢带孩子们去那里,白天晒太阳,傍晚乘凉,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这些婴儿中年龄最小的,又长得可爱,每每招来好奇的围观。
&ot;这孩子的眼睛怎么啦?&ot;
我仿佛听见一声惊问。不,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这么惊问。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个证据,证明她像别的婴儿一样出来晒太阳和乘凉乃是一种僭越,因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经失去了目标和意义,因而也失去了权利。生下一个活不久的孩子,这不仅是一个灾难,而且是一个失败。因而我所感到的不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儿边走边和阿珍笑谈着,谈的一定也是有关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车里,舞动着小手小腿,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显然为户外的环境而欢欣。
三
事实上,我们从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经不是&ot;猫眼&ot;,而是不折不扣的肿瘤了。六月下旬以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左眼内病灶发生变化,以前只在灯光下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ot;猫眼&ot;现象,渐渐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有时还可依稀辨认肿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肿瘤越来越清晰,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肿瘤表面显露出密布的细小血管,靠鼻侧的局部弥漫着絮状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开始膨大凸出,常含泪水,眼睑发红。我们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姐,她依然活泼着,笑着,至多不过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难受的左眼罢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厅。他们一齐站起来,三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妞姐团团围在中间,惊诧的目光汇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灯光下,肿瘤暴露无遗。妞妞在这包围圈里不安地扭动小脑袋。
客人走后,雨儿痛哭失声:&ot;刺伤我了!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我心里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见!……
夜里,雨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妞妞已经长大,上幼儿园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压根儿没有患病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原来虚惊一场。她哼着歌,去幼儿园接妞妞。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她一眼就从孩子们中认出了妞妞。妞妞看见妈妈,立即离座,张开小手欢快地迎来,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这时候,歌声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静。,只见妞妞使劲儿揉眼睛,松开手,眼球从眶里蹦了出来,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浓汁。她扑过去,拣起来一看,滑腻腻的,是一条小小的死鱼。
炎热的夏夜,密不透风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禅、持咒、发功。我们认识的一位气功师自告奋勇替妞妞治病,后来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请来&ot;组场&ot;,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铺上。她睡着了,但很快就醒了,吃惊地望着这些紧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的人。她突然哭了起来。也许因为闷热,也许因为惊吓,她愈哭愈烈。当那个巫婆模样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击她的头顶和胳膊时,她哭得几乎气噎。&ot;组场&ot;结束后,她还哀哭良久。打她生下来,不曾见她这样剧烈地大哭过。
雨儿一直坐在妞妞身边,紧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见她紧锁眉头,知道她忍无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这样。刚离开小屋,她就含泪道:
&ot;那个巫婆,手这么重,妞妞怎么受得了!&ot;
妞妞与所谓&ot;佛家功&ot;的缘份就此告终。
不知是否巧合,在这次&ot;组场&ot;之后&ot;;妞妞的病立刻恶化了。从次日起,她哭闹不安,精神委靡,不进饮食,时常昏睡。接着,三天三夜没有睁眼,左眼睑红肿,流泪不止。
在双目紧闭三天三夜之后,这天夜里,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睁开一只右眼,睁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红肿得厉害,睁不开,呈一条缝。三天来一直悲苦的面容,这时也显安宁了。
白天,她仍委靡,软绵绵地依在大人怀里,偶尔睁一下右眼,小手松弛着,不似往常紧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着她,在屋里走动。她闭着双眼,左眼皮肿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睁开了,定定地望着我。睁了好几回,都这么凝望着我。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样似曾相识,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医院走廊里的一幕。厄运有时竟有如此可爱的预兆。
那只睁不开的眼睛里正在完成一个可怕的转变。医生诊断,一是肿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时大量坏死,造成无菌性炎症,二是眼压升高,出现青光眼症状。她一定很痛,常常皱着眉头,紧闭双目,扭动小身子,像一头受伤的小动物那样发出惨烈的嚎叫。
此时此刻,她的确是一头小动物,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没有语言可以传达,完全被封锁在那弱小的躯体内。
医学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朝她眼里滴几滴降眼压药,朝她嘴里灌几匙消炎药。
炎症时起时伏。有一天,炎症暂时消退,妞妞忽然睁大两只眼睛,那只左眼已经面目全非,玻璃体浑浊,瞳孔消失,一只灰蒙蒙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干的泪水中。
我看到了地狱。
即使在这些乌云密布的日子里,妞妞的海滩依然有阳光灿烂的时辰。死神玩弄她于掌心之上,但只要它稍稍松手,妞妞又发出了天使的笑。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软绵绵地闭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体便突然恢复了生机。云破天开,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天,她睁眼笑了。她的笑眼弯弯的,恰似破云而出的月牙。
雨儿给妞妞喂药,在她脖子上垫一块纱布,她立刻灵巧地抓起纱布朝地上一扔。再垫,再扔,屡试不爽。她知道垫纱布没有好事。我们都笑了。她听见我们笑,也咧嘴笑了。
雨儿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边碰边喊:&ot;不给吃!不给吃!&ot;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样疯,小身子拼命抖动。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里送,喊道:&ot;真好吃!真好吃!&ot;她开怀大笑。当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时,她就斜眼注视着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ot;真好吃&ot;,就立刻报以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