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业极大,除了居所之外,靠着湖畔一侧还有一处花园,是顾玄素平日里与友人常去漫步的地方。居所分开内外,内院是顾玄素所居,外院是平日里一起修史服侍他的弟子所居,如今她来了,顾玄素便将自己院子紧挨着的一处跨院收拾出给她,陶夫人留下了两个侍婢一个婆子,正手脚利索地收拾打扫,摆放物品。
“走吧,跟我看看书房去。”顾玄素领着她来到内院书房。
极大的房舍,内里满当当的全都是书,书案足有一丈多长,对着大窗,光线明亮,顾玄素指着案上一卷卷摞起来的书册:“这是南史第一卷的定稿。”
又指指架上的:“这些是几次编纂中留下的手稿。”
傅云晚凑近了看着,这些废稿足足有定稿十数倍之多,一遍遍修改增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让人油然生出敬意。
顾玄素指着书案上另一摞纸张:“这是正在编纂的第二卷。”
满屋的墨香书香里,傅云晚贪婪地看着,摸着。小时候母亲说过的,在母亲三四
岁的时候外曾祖父就已经开始编纂南史,如今她都已经快满十六岁了,也只编好了一卷,史家功夫,委实是呕心沥血。
“这边是弟子们的住处,那边是书库。”顾玄素领着她出了内院,指了指外院东边一带房舍。
傅云晚跟在他身后进了书库,入眼密密麻麻全都是书架,架上贴着标签分着序号,密密麻麻摆放着各样书籍和散页的纸张,又有各色标签注明种类、序号,书架最高处足有两人高,想来是为了方便取用,边上还放着几架梯子。
顾玄素一一为她介绍:“这间屋放的是各地方志。”
“这间屋是宫中和各府收集的资料。”
“这间屋是从民间搜集来的资料。”
“这间屋是我朝创建至今的大事年表。”
这么多的书,让人目不暇给,心中充盈着敬仰和震撼。顾玄素取下一摞卷册:“史家功夫在编纂之外,尤其琐碎的是史料择选。收集来的资料成千上万,需得一一辨别真伪,甄选分类,再从中择选可入史的,这件事如今是我那些徒孙在做,他们初八日过来,到时候你可以先跟着他们学学看看,积累些心得。至于如何择选,绥绥你看。”
傅云晚连忙凑到跟前,就见顾玄素打开其中一卷,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一条抄录的是新年大赦的圣旨,虽则关紧,但皇帝一年之中颁布的圣旨数以百计,新年大赦又是惯例,则无入史的价值,须弃置。但是这一条。”
他取下摆在最外侧的一卷翻开来:“这是此次淮泗大胜后陛下颁布的大赦令,既非惯例,又且北伐是近年来首要一件大事,那么这一条就可入史。但大赦令只是北伐后庆贺的举措之一,并非北伐中紧要之事,所以不必详写,略提一笔就可。”
他亲切的南音带着舒缓的调子不紧不慢说着,傅云晚听得入了迷,觉得明白了一些,又有许多还是含糊,忍不住问道:“曾祖,我可以先在这里看看吗?”
对比着定稿和弃置不用的稿子,如此一来,当有许多心得。
“看吧。”顾玄素眼中带着笑,“多看看多想想,将来你自己下笔的时候也就有数了。”
这天傅云晚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回房休息时满脑子乱哄哄的全都是字,圣旨,年表,方志,无数朝堂中闪耀的名字,无数关乎天下万姓的大事中间,突然冒出那些平凡的女子。
吴娥,何英,四姑,还有客栈外那个被卖作菜人的无名女子。曾祖说要择选有入史价值的才可留下,这些人籍籍无名,生得无声,死得无声,这些人,若按照史家的眼光来看,有存留的价值吗?
可是母亲写的,也都是这些平凡的女人,她心里亦有一把火,想要把这些平凡的女人记下来,她们不该被遗忘。
可这些,与曾祖说的那些,是不是矛盾?
心里存着疑虑,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睡着,天刚亮时连忙梳洗了出来向顾玄素请教,刚到主院门前便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似的,傅云晚便没敢进去,隐在门边一看,满院子都
是戴着儒巾的男子,从四五十岁到十几岁的都有,一波一波在向顾玄素行着大礼,原来是那些弟子们听说顾玄素已经返回别业,也都赶着回来了。
傅云晚不敢惊扰,想要回避时顾玄素已经看见她了,含笑唤她:“进来吧。”
傅云晚犹豫一下,低着头走进去。并没有什么人看她,儒士们看重礼仪,对别家的女眷向来都是目不斜视,然而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些几乎没有形迹的审视打量,让人心里突然揪紧了。稳着步子走到顾玄素身边:“曾祖。”
“这是我外曾孙女。”顾玄素缓缓看过四周,“以后她便跟着我一起编修,她初初入门,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你们若有余力,也可指点指点她。”
堂前整齐的应答声,众弟子一起应诺,傅云晚松一口气,福身团团行了一礼,抬头时,就见后排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皱着眉头,凌厉的目光盯她一下,很快转开了去。
“你先去内书房看书吧,”顾玄素吩咐道,“等我安排完这边的事,再与你说话。”
傅云晚退出来,走了几步,只觉得那一道道无形打量的目光刀子似的,依旧在身后盯着,忍不住微微侧脸向后一看,方才那个男子正盯着她,目光一触,立刻又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