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一怔,扭头正对上李襄清隽平和的面容,她脸上神情淡淡,不卑不亢,似乎并没有因拂逆皇帝而惶恐不安。
天香也是一怔。
哪怕皇帝说的只是盛怒之下的气话,李襄也坚持要厘清是非。
这行为颇有些古板,有些呆气,但是……哎呀,真的是……太像了……
皇帝平静了下来:&ldo;对,你说得对。这本不是睿王的错,此是,朕之过也。&rdo;他神色愀然地坐在一边,低声道:&ldo;……经年操劳,心思郁结,醉饮烈酒,这才是姑母这一病不起的真正原因啊。都是朕,都是朕不好……&rdo;
&ldo;其实姑母不应该留在这宫廷里,&rdo;皇帝喃喃自语,&ldo;小时候父皇总说羡慕姑母,羡慕她像一只真正的飞鸟,天大地大,任她翱翔……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姑母才不得不收起翅膀,留在这偌大的宫廷里,整整留了十年……&rdo;
李襄垂下头,默默不语。
皇帝醒过神来,恢复了平素从容的模样:&ldo;梁夫人,你先去休息吧,朕就在这里,陪着姑母,说说话儿。&rdo;
李襄退出了房外,皇帝叹了口气,从盆里拧了个手巾,为床上的天香拭面。天香不由得凑到近前,认真打量皇帝侄儿的模样。他眼下浮着青黑,想必自己昏厥以来,他也不太好过。
皇帝一番忙活之后,似乎终于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一是因为男女之别,一是因为他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旁颓然坐下,对着天香自言自语了起来:
&ldo;姑母,你已经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才过来看你,实在是对不住……&rdo;
只是半个月吗?自己在梦里可是过了大半年啊……
&ldo;一开始,探子说姑母的身体不能轻易移动,我得到消息就想赶来妙州探望,可是,张绍‐‐张师傅不让。&rdo;
天香心里一个咯噔。
&ldo;我和内阁的阁老们吵了好几架,甚至动用了廷杖,我打了张师傅十杖……&rdo;
什么?你这熊孩子!张绍民虽然正值壮年,但也是一把老骨头了,这碗口粗的廷杖打下去不得打废了!
皇帝对天香在空中的飞眉毛瞪眼睛毫无察觉,仍是自顾自地说着:&ldo;姑母,我让人留了手,没有下死手,只是需要卧床休养几个月吧。&rdo;
皇帝犹豫了下:&ldo;姑母,其实,是他让我打的。&rdo;
&ldo;他说,天子出行,兹事体大,若臣子不拦,是臣不忠;若一意拦着,是不近人情。所以我必须盛怒,必须打他,打折了他的人望,打折了满朝文武的气势,他才能继续替我御臣,我才能在姑母倒下后,继续为君。&rdo;
天香一愣。
那个操持权柄二十年的张绍民,终于,甘心放手了吗……
&ldo;姑母,他还说,若是没有你,免不了主少国疑,也免不了兄弟阋墙、国本之争。这些年来,他在外廷再怎么披荆斩棘,也只是一把利刃,而你,却是定秤的准星。&rdo;
天香庆幸,还好没说我是个秤砣。
&ldo;我出京前,他递了折子给我。他说,他与姑母相识二十余年,知姑母之疾,恨不能以身相代,却是真正地探望不得。他说,天家不缺奇药,他唯有这经年前在妙州独乐寺求的一尊白玉弥勒,托我转送与姑母,为姑母祛邪定魂。&rdo;皇帝说着,将一颗小小的白玉弥勒塞到了天香的枕下。
皇帝沉默了半晌,复又说道:&ldo;姑母,其实,我对经年之前你和张师傅的事,是有所耳闻的。我不知道,如果你们当年真成了夫妻,我会怎么样。&rdo;皇帝苦笑了一声,满面愧色,&ldo;尽管我知晓萧太后和韩德让的辟阳之幸……但我竟不敢想象……若是张师傅成了我姑父,你成了张夫人,外廷和内廷,怕是都会乱套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缠着姑母留在内廷,将张师傅放在外朝,想方设法地不让你们相见。哪怕是现在,我也不能轻易地让你二人成了夫妻。姑母,对不起,人总是自私利己的……&rdo;
天香惆怅,傻孩子,你还真是想太多了……
皇帝握起天香的手腕:&ldo;对了,姑母,我离京前,皇后诊出了喜脉……姑母,你可得好起来,我的皇儿皇女,还指着能在姑母的怀里抱一抱呢。&rdo;
咦?皇后有孕了?这可真是大好事!她是早就做了姑祖母的人,老哥的皇儿皇女婚育了的已经有好几个,但皇帝侄子这边的孩子,这还是头一个呢!
天香不由得为这个自幼就承担了太多重担的侄子开心起来。
忽然,皇帝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神色骤变,霍然起身,大声呼唤道:&ldo;御医!梁夫人!姑母她好像睁眼了!&rdo;
眼前的光影乍然一暗,天香只觉得眼前又是天旋地转,自己猛地向下一坠,便掉进了躺在床上的身体里。
她在这肉身的桎梏中,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天香恐慌焦虑,想要大喊,想要挣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所有感官感受,什么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