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没想到的是,饮下剧毒的顾衡竟然侥幸未死。且第二日一早清醒过来,不顾身上余毒未清就急急离去。人人私底下盛赞顾衡大孝的同时,也将始作俑者汪氏重新推到了风口浪尖。
看见茂密榆树下的人影渐渐浅薄,顾徔将身子重重地靠在车厢上。吐了一口浊气的同时,心头却浮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晦涩。这个小兄弟……难道真的是天命所归的命硬之人,经过炼制的川乌头都不能要了他的性命?
他离家之前,偷偷到县衙关押汪氏的牢房去了一趟。
见平日里格外注重颜面的亲娘蓬头散发,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葛青褙子,袖子上还有一块不知何时沾染上的污渍,正盘腿对着墙一个人极细声地念经。
看到顾徔,汪氏一下子扑了过来。两眼放光道:“顾衡就是前世的恶鬼,故意来跟我要账的。他顶了我亲生孩儿的名,跟你根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我就是活剐他千遍也不为过。只要他死了,就再也不能挡你的运数……”
顾徔听得心惊肉颤,心想外面的无稽之说难不成还是真的,顾衡真是所谓的外室之子?
先前汪氏与于嬷嬷的合谋,顾徔隐隐约约知晓一点。但他低估了汪氏心中潜藏的愤恨,竟然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当众鸠杀顾衡。所以,当他嘴里还在暗暗回味太禧白的香醇时,事情已经在眼皮子底下变得不可收拾。
汪太太得知顾衡被人救过来,且已经没有性命之忧时,恨得咬牙切齿眼冒火星,“我早就说过那是个灾星,你爹偏不信这个邪。要是早早掐死,根本就没这场祸事。还有既然人没死,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就凭顾衡在众目睽睽之下口吐血沫倒在地上,就凭他到现在为止还在大碗大碗地喝祛毒药物,就凭外面人人都在传说你妒恨心强,身为当家主母却容不下外室之子……
对于顾衡侥幸未死,顾徔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失望。
当日在同茂堂门口,汪氏满脸慈爱地对着顾衡举起酒杯时,他心中自然有异样。因为汪氏从前对着顾衡时,脸上的神情从来都是不屑和憎恶的。
顾徔猜到那酒水里肯定有问题,但他却鬼使神猜地选择了旁观和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鬼,他看见顾衡将酒水一饮而尽时,那人眼里分明是一片心知肚明的了然……
顾徔当时就隐隐约约地觉察到自己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蠢事,果然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顾衡中毒倒地,汪氏被恰巧赶到的衙差们看押起来,族中有头脸的叔伯也纷纷跳出来指摘汪氏的不慈和狠毒。
焦头烂额的顾朝山父子还未及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县台大人就主动劝顾家将顾衡过继出去。还说什么树大分桠,儿大分家,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说是劝,其实更像是命令。
经过舅舅汪世德心急火燎的解说,顾徔方才明白,若非现任方县令怕境内出了逆伦大案,年终吏部的考评不好看,根本就不会出手掩下这桩丑事。但他也怕日后汪氏再施毒手真正闹出人命,所以两相权衡之后才想了这么一个折中的法子。
大舅舅汪世德满脸的痛心疾首,气的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那王神婆给人批卦祈福便也罢了,你娘竟然相信她卖的秘药,实在是蠢得出奇。那婆子明明贪财,非把能让人毙命的毒药说成能让人昏睡不醒的药物。仔细算一算,现在离正式的秋闱还有大半个月,什么神奇的药能有这么久的药效?”
虽然为人子者不好说父母,但顾徔也觉得母亲老糊涂了。什么时候不好出手,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秀才们临行的时候……
汪世德疲倦地挥挥手,“我如今也是如履薄冰,这个主簿之位根本就保不住了,在方县令面前也说不上话。你娘闯下这般不可收拾的祸事,如今得了这个结果完全是咎由自取。”
他撩起要眼皮儿看了一眼,“你回去告诉她,让她在尼庵里好生修行。什么时候得到你高中的消息,她就什么时候能从尼庵里出来。”
顾徔心头火辣辣的疼,踉踉跄跄地出了舅舅的家门,一时间竟然彷徨无依。依着他的本心,他其实并不想要顾衡的性命,他只想这个小兄弟别尽挡着他的前程……
所有的事情几天之内就尘埃落定。
顾氏祠堂大开,顾衡被过继在已故二爷顾朝中的名下,从此之后大家就与那些寻常的堂兄弟一般无二。汪氏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押上了南下的马车。听说那间山中尼庵清苦的很,所有的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动手。
送汪氏回来的马典史连奉上去的银子都不要,只是淡淡地转达方县令的话,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顾家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他就不会再留情面了。
至于助纣为虐的于嬷嬷和卖秘药的王神婆,每人被罚没一百两银子,被当堂笞杖二十。
顾徔不知道的是,方县令终竟看在顾衡的面子上,没有对汪氏赶尽杀绝。但深恨于嬷嬷和王神婆这些惯在后宅搬弄是非的人,就示意行刑的差役暗里下手重些。
那二人大半辈子都靠着一张嘴皮吃饭,没想到临老还要受这份苦处。去了一大笔银钱不说,身上的皮肉伤还总不见好,还没捱到年底人就都没了,当然这些通通是后话。
同茂堂医馆后头的竹园在短暂的热闹后又恢复了冷寂,祖母和她收养的那个小丫头顾瑛连一天都不愿多待,将行李收拾好后就回了沙河老宅。临走时,祖母把他叫在一边看了许久,只说了一句“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