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贸然前来,顾衡自然无可无不可,悠哉悠哉地坐在椅子上品茶。
暗里猜测方县令的这位叔伯兄弟多半是六部某位不打眼的京官,品级大概中等位置。但是绝对手握实权,不然养不起这处雅致的私宅。
也不知雕梁画栋的后院里,有没有通晓诗文却满腹闺怨的绝代佳人?
偏厅不大,左右各摆着两把红木四出头官帽椅。靠墙是一张束腰马蹄足的翘头神案,紫檀架上供奉着一柄嵌螺钿八吉祥玉如意,中堂挂着一幅巨然散人的碧青山水图。角落里燃着一盏小小的掐丝珐琅双蝠香炉,炉中袅袅地升腾起甘崧凛烈的香气。
大户人家一般都喜欢香味相对平和的苏合香和乌沉香,倒是少有人喜欢甘崧近乎辛苦的味道。但据顾衡所知,这世上有一人对甘崧情有独钟。以致后来那人手握至高权柄之后,这种平常的香料一时间也变得奇货可居。
顾衡正在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之际,左肩让钱师傅轻轻触了一下。他微一愣神,就见雕了五福捧寿纹的落地槅扇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面相稍显文弱,气度却极清贵的青年男子正含笑站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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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零章好歹
青年男子着一袭家常半旧灰地回字暗纹长衫,态度低调谦和自然,却依然有几丝不可言喻的清贵之气。
进了偏厅之后解下身上沾了一点露气的斗篷,极其随意地和善笑道:“我是方敖同的族兄,听说他有信让你捎来……”
顾衡心神剧震。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此处碰到这个人,使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面色如常不露丝毫异样。规规矩矩地拱手为礼,又极客套地寒暄几句后,才将方县令的信件双手奉上。
青年男子接过信件后浏览了一遍,随手就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姿态闲适地笑道:“不过是家里的几件小事,方敖同还特地托你带信。他一贯小心谨慎不知变通,这个性子到了地方上都不改。主政一方便也罢了,若是异日回京城入了六部为官,只怕连别人的下酒菜都不如……”
言辞间微有溢于言表的亲密和无奈,顾衡在心里迅速地的揣度,看来名不见经传的方县令在这位主子心目当中的分量显是不轻。
在从前那场可以称之为惨烈的大梦里,眼前之人……可谓是最后的赢家。
这位序齿为二的皇子成年后低调得近乎懦弱,平日里少问政事,好似只会躲在郊外的别庄上莳花弄草修佛参禅。
因此无论是资深文臣还是战功赫赫的武将,很少有人将其真正放在眼中。连顾衡最早都对他有一丝轻视之意,从未将此人视为大敌,谁晓得风云覆转……
青年男子正是端王,他看着态度恭谨近乎局促难安的新科举人,脸上的笑意更甚。
取过桌上的茶浅浅喝了一口,指着桌上的信笺笑道:“方敖同在信中还提了你几句,说新办的盐场靠你才狠赚了一回银子。老祖宗传下来数百年的柴薪熬盐之法,让你一夜之间就变了个。说说看,你到底是从哪本书上看到晒盐的法子?”
顾衡心中此时早已镇定下来。
闻言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羞赧,“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机关之术,但是家里长辈觉得这些东西玩物丧志,只要看到就会把我手中斧凿之类的工具扔到大灶里烧掉,所以我只能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地研究。”
祖母若是在此的话,知道自己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肯定要气得破口大骂。
刚及弱冠的少年对自己醉心于机关之术仿佛颇为自惭,声音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小,“长大之后,看见盐场里那些灶工每日里烟熏火燎汗流浃背。就想熬煮盐卤时需热力,这样东西柴薪可以提供,天上的日头同样也可以提供。”
说到此处,少年人悄悄抬眼瞅了瞅,见坐在上位之人没有丝毫厌烦,就似乎受到莫大鼓励,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那段时日如同走火入魔,连书都读不进去。最后一时头脑发热,就主动跑到盐场里改进了这些提炼之法。怕家里人责怪,就推说是书上无意间看到的。”
顾衡的话语条理分明有张有弛,端王听得眼睛连眨了几眨,连手里的茶都忘了喝,“……你也喜欢机关之术,墨家书你总共通读了几本?”
顾衡仿佛没有听见他话语当中带了一个也字,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莱州本就是一个小地方,我手里只有一本《墨子通释》。因为一直悄悄藏在床底下,还被老鼠咂了个大洞。”
于是端王对这个拘谨至极的少年人印象大好。
忍不住呵呵低笑道:“我也喜欢墨家的机关,小时候家里长辈也不准我研究这些东西,偏偏他们越是阻止我越是想琢磨。常常把这些所谓的杂书夹在《诗经》里,为此没少被师傅们训斥!”
顾衡就适时露出目瞪口呆,“方县令……时时端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学生实在想象不出来他跟大人一起胡闹的样子。”
端王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孩子多半真以为自己真是方敖同的族兄,这才认为自己和方敖同曾一起在族学中读书。不过这话也没什么错,方敖同本是自己少年时的伴读,人虽算不上顶聪明,但好在老实厚道心眼少。
于是他对顾衡的印象更好,不免吐槽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