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成在不远处抽着烟,看着那十五盏灯划向河流的那头。往事种种难言,也不过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冤难有头、债难寻主。
他靠在树下吸了一阵烟,一转身的工夫,就碰上一个人。待稍稍分开后,才发现是位年轻的小姐。那小姐忙说了几句“对不住、对不住”,然后继续在草里寻着什么。
唐浩成看她穿着湖蓝色的棉布旗袍,扎着一条黝黑的辫子。许是有些着急,丰泽的脸蛋儿透着红。他见过的美女无计,可这个眉头轻蹙、目光里容不得人的模样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心里。他是隐约在那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可又明明是两个人。
他颇有意味地看了半天,那小姐只是躬着身子在草地里找东西,碰上草深些的地方,就用脚拨一拨。她脚上是一双普通的黑色皮鞋,里头套上一双白色的短袜子,在这夜里分外耀目。
“小姐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帮忙?”唐浩成没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那小姐摇摇头,却没停下来,脸上是倔强的不认命似的表情。
夜色昏暗,湖里的点点灯光印在她的眸子里,闪亮动人。人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就晃动起来。可也不想唐突了她,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未几,女郎终于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放在手里,倏地就放出一张笑脸来。便如霜岩雪壁上怒放的千树梅花,唐浩成觉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不过如此了。
他仔细一看,不过是根普通的缀着一只玉珠子的链子。那女郎找到东西后,便到河边放了两盏灯。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男人过来,叫了她一声“小姐,该回了”,女郎便走了。
唐浩成走到河边看那两盏灯,上面写着“家严白建鹏,家慈白李氏,梅湘上”。他便想这女郎原是父母双亡的。可还是有人伺候的,那么应该家庭还算不错。
“白梅湘”三个字,就印在他的脑子里头了。辗转打听,也没人听说过谁认识这么一户姓白的人家。
后来在跟几个总长的牌局上,却意外地遇着了。那会儿的白玉致穿着紧身的月白纱旗袍,曲线玲珑。她很会打牌,手气也极好。她的话不多,偶尔和了牌,便妖娆掩唇一笑。
可他看在眼里,怎么都觉不出高兴来。他觉得她真正的开心,就是河边捡到链子的模样。这样金粉裹身的白玉致是他不熟悉的。
白玉致显然没认出他来。他坐她上手,有意无意地就喂牌给她。她显然是感觉到了,偷眼瞧着他,送了一个感激的笑。也就是一瞬。她是很吝啬她的美的。
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是疯了,跟着那些纨绔子弟、风流的官宦一同去捧她的场。常常他下了几回帖子,她只赴约一场。他觉得就算她坠了风尘,可还是高高在上的。他记得他头一回请她去陶馆山的别墅里头,还是她先自脱了个精光。他不是没想过一夜风流、一亲芳泽的,可总觉得和她一处喝喝茶、吃吃饭、看看戏就好,这一层也只是脑子里随便一闪而过的。
他窘迫地给她裹上毯子:“白小姐,你别这样。”
白玉致却是把毯子又拉了下来,笑着问他:“唐先生这是嫌弃我脏吗?”笑容里头透着骨头里来的凉意。
他一把就将她抱上床去,他只觉得自己是不配的,那样销魂的身体,还有那张脸后头模糊的人影。
他不常找她,却总是按时送钱和礼物去,他怕她委屈了自己,委身到不愿意的人身上。一来二去的,就是这许多年。他仔细想了想,这好像是他给她过的第五个生日了。
而白玉致却是跟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偶尔她也会想,若她当年遇着的人是他而不是荣逸泽,那么会不会又是一番境遇?
可她这么多年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殷勤呵护,也只是一点点的感动而已。他是她的猎物,她接近他不过是因为荣逸泽的交代。而他对自己是怎么样的,也许不过就是猎艳而已,和京州城里那些对自己一掷千金的恩客没有什么不同。他那样长情,不过因为自己没有被他驯服,不过就是这张脸有几分像一个人而已。男女追逐的游戏,她是明白的,你越不拿他当回事,他越当你是回事。
老宋这时候风尘仆仆地进来,听了两人的谈话,眉头轻轻地皱着。见小赵出去了,方才缓缓说:“浩成,那个白小姐,我看你还是少打些交道。让四小姐知道了不好。何况,白小姐和三公子是有些交情的。”
唐浩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城里的漂亮姑娘哪个跟老三没有交情?宋叔,这是我的私事。”然后缓了口气道,“您去见陈奉南了吗?他怎么说?”
“刚从督军府里回来,你也知道,陈奉南空有个督军的名头。京州军的军事财务,那都是在沈家兄弟手上的。沈伯允把南边的商线交给了正兴兄弟行,咱们这半年可亏了不少。”
唐浩成道:“我这个老同学早就跟我明里暗里交恶了。正兴兄弟行……有点意思。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是背后的老板?”
老宋摇摇头。
唐浩成笑了笑:“无妨,随他去吧。我看他还能在京州城里翻了天不成?”
老宋看他的脸上有些许的张狂,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唐浩成的父亲从商、打拼,浩成的父亲温和敦厚,所以最后才着了人的道,自己落得跳楼而终。唐浩成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狠辣果决。可近几年,荣家的生意都到了他手上后,多多少少刚愎自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