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的肿还没有褪去,眼睛的缝隙是细长的,鼻子也是挺直的。旁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随了父亲去的。偶尔睁开一只眼望了望人,那眼白是泛着蓝的白,双瞳黑得如同黑曜石一样。他看了一眼,就又闭上,像流星闪过一样。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看看,再闭上。也不哭,由人抱着,安静得让人心疼。
荣逸泽被这孩子看得心里一片柔软,兴冲冲地想把他抱给她:“这孩子真漂亮!婉初……”
婉初却把头扭到一边,气息幽弱地说:“我不想看他,你让代齐把他带走。你跟他说,我傅家再不欠他什么了。我们银货两讫了。”
她以为她足够坚强了,说这些的时候眼泪却像珠子一样往下掉。她多想看一眼,可是不能。看了,就舍不得了。那是从她身上掉下的肉,虽然是一块人生的毒瘤,掉下来的时候,切肤之痛却是真实的。
“不要见我吗?”代齐喃喃道。
身后的门动了动,荣逸泽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护士小姐抱着孩子跟着闪出来,语气不快:“这个当娘的怎么回事,一口奶都不让喝!”
荣逸泽和代齐同时冷冷瞪了她一眼,护士小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两个人。她不过是为孩子打抱不平,却受了这样的目光。可那两人目光凛冽,她也不敢再言语。
看了看胡碴满面的代齐,却是人间少有的好相貌,又带着几分沧桑的冰冷,让人也跟着心疼了一下似的。
可她又不能不问,看这两人谁都不像是喜获麟儿的模样,于是怯生生地问:“谁……谁是孩子的爸爸?”
代齐是有些发抖的,伸手想去接孩子。看着那孩子,想抱,又不敢抱。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来,在身上擦了几回,方才颤颤巍巍接过孩子。
护士看着他的脸,忍不住看了又看。心道,难怪这孩子长得这么好。
他一看这孩子就知道是自己的。他总听人说孩子是上天的礼物,这礼物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整张脸就一双嘴唇随了婉初。他的唇是薄薄两片,她的唇却是朱砂勾过、胭脂润过的丰泽。傅婉初……这是你还给我的礼物,还是你的报复?
这孩子虽然有八斤多重,可抱在他怀里却轻飘飘的没有分量。他有时候一个恍惚,就觉得怀里头是一团空气。眼睛盯在孩子脸上,可脑子还是有点空。他抬头看了看紧闭的产房:“我想见见她。”
荣逸泽淡淡地说:“孩子生下来,她一眼都没看,你觉得她会见你吗?”
“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傅家不欠你什么了。她跟你银货两讫了。”
“银货两讫?”怎么就银货两讫了呢?可是,可不就是银货两讫吗?他那时候说什么,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
她把这孩子,就这样活生生地推到自己面前,她却自己一副买卖已成、各自欢喜的状况。她是知道了吧,她是想起他了吧。她知道傅家是亏欠了他的,所以才生下这个孩子的吧?可是,他怎么就有些不甘心了呢?她怎么可以用他的孩子来还他的债呢?
他的肩膀一下就僵硬了,一动不敢动地抱着婴儿。
这时候产房的门打开,婉初躺在病床上被人推着要送到病房里。代齐双目茫然地看她从自己身边过去,脚步是一动也不能动的。
轮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小,转了一个弯,就什么都瞧不见、听不见了。
孩子又转给了护士,代齐又坐下,腿有些发虚。脑袋发空,好像一直在梦里,就这样干坐到半夜。
那小护士陪着医生巡房回来,远远看到代齐还是坐在产房门口。这时候医院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了。白天的时候,她听到荣逸泽说到孩子妈妈不肯见他,如今看他依然失魂落魄地守在那里,旁人看了也忍不住心软下去。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这样狠心不见自己孩子的爸爸呢?
从他身边路过时,她低声说:“那位小姐睡着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代齐呆了呆,深邃的眸子没有焦距地落在某一处,轻轻地摇摇头。
第四天,医生又给孩子做了一遍检查,说孩子可以出院了。奶妈是荣逸泽寻的,抱着孩子坐在车里头等着代齐。
荣逸泽拿了一个纸盒子给他。他打开来,里头是扭歪不成形的大大小小的几件颜色各异的小毛衣。
“婉初织的。到生之前还一直织着……”他想着,既然她织了,肯定就是想送的。
代齐摸了摸那毛衣,柔软地躺在手下,心底是无计可施的空虚。合上盒子,唇角动了动,还是无言地又望了一眼婉初病房的窗户,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霍五从来没觉得当差有这么累。先是找奶妈,就前前后后换了四个。他原来觉得代齐是做事利落不讲究的人,却第一回发现代齐是个这么严苛的人,严苛得近乎龟毛了。
代齐前阵子消失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个孩子。他不说孩子的来历,下头的人自然不敢问。
方医生是一直在督军府里等着的。见奶妈抱着孩子,他便将代齐带到一边,商量道:“念云现在这样的状况,家里突然来个孩子,恐怕刺激到她,对孩子也不合适……”
代齐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念云就搬去了方轩林的家,也方便他照顾。
开始的时候,婴儿都是奶妈抱着,那孩子自己睡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