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何而战?凭你重伤的身体,凭你强弩之末的化力,凭你一人之力就妄想抵我万千大军?可笑!景儿身侧一名将官到嘴边的二字,始终没有吐出口。他觉得,怕是等他百年以后,也无法忘记这个画面了。
那是怎样一幅苍凉悲壮的情景,金丝素衣早已血红一片,如云烟髻垂散腰间,黑扇遮面,女子娇小的身子在地上拉出孤单的影,在朔风猎猎战旗凛凛间,仿若随时都可脆弱凋零。她轻轻呢喃着:“霆华,你跟了我十八年,如今送我最后一程吧。”一声轻叱,霆华扇再开!
这哪里是穷途末路的螳臂当车,这分明是盘古踏天的意志!扇开雷起,天地随之变色,雷霆从九天之上而落,自她周身暴涨成羽,成兽,成刀,成剑。巨响嗡鸣,每一下落雷都好似八台战鼓敲于人心。马惊人颤,人心惶惶。
万千兵气连云而起,依天而矗,成为她扇前静默的背景。而卓立昂然的息烽将军秉剑挡在景儿面前,那些惊人的雷霆似龙虎奔腾而来,到他身边竟势微如垂暮之兽,渐渐消散。刀剑相向的二人之间似乎隔了一整座忘川。这名将官心里甚至在想:若不是息烽将军在此,他们能赢吗?
“放箭!”冷冷一声呵斥,打断了这名将官的想法。他侧脸看向旁边倾城之姿的景儿,恍惚觉得,她那张绝美的脸,此刻扭曲得仿如蛇蝎。箭雨落下,那个女子已是重伤,无法避开。然而她还是站在那里,像一尊千年石像。
“好你个牧画扇!我承认你很强,可是你别忘记,你身后的归雁城有近十万人!你以为可以保护这座城多久?你觉得你死后,我会怎么对待他们?”景儿尖锐的声音好比一支毒箭,精准地刺穿了牧画扇的命门。
惊雷骤停,牧画扇收起了霆华扇,死死盯着景儿,咬牙一字一字道:“应熙景,那里面也有你的朋友,有你所认识的人,他们和你无冤无仇!”然回答她的,只是景儿的嗤之以鼻和兮风从头至尾的温柔笑容。“我告诉你牧画扇,如果你现在不立刻跪下来归降于我,我会屠城!而且,刚才我说给你一条生路,呵呵。”景儿的笑声陡然转了一个阴冷的弯,“没有生路!我不只会杀了你,我还要把你的皮肉一点点剥开,把你的骨一块块挖出,慢慢地将你挫骨扬灰。那么,牧画扇,扇尊,你要怎么做?你是跪下一人死,还是站着十万人陪你死?”
景儿的声音,褪去了那时脆生生的音色,露出最尖锐最霸烈的尾音,似一只毒蝎忽扬起了蝎尾铮意凛然的光。风更大了,吹得牧画扇摇摇欲坠的身影犹如一朵枯死的杜鹃。霆华扇落在地上,扇坠碎了。她慢慢弯下了身体,从未弯折过的脊背,从未屈过的双腿,麻木到僵硬。四周忽然一片死寂,随即传来景儿歇斯底里的笑声。
“来人,把她押下城去带到三街口,让城里的人都去看着他们扇尊的脊骨是如何一块块被挖出来的。告诉他们,想要活下去,就给我好好看着!如果有人敢忤逆我的要求,我会屠城!想要求情,我会屠城!想要造反救她,我也会屠城!”
景儿下马,被人搀扶着一步步走到跪着的牧画扇面前。她弯下腰,冲牧画扇笑得美艳不可方物:“你知道吗?我最喜欢你的霆华扇了。可惜啊可惜,我现在不想要了。”她用脚狠狠地踩在了霆华扇上,片片雷光如碎翅坠落,颤颤映着公主的丹唇虹裳,步步玳宝。“因为啊,我现在想用你扇尊的骨,再做一把扇子。想来定是很美的。”
刑架之上,牧画扇的鲜血染红了被风吹开的裙角,好似离群的孤雁垂落着受伤的翅膀,不停地空唤着,哀鸣着。“为什么?”此时将死,她并不愿去想这之间绕了多少阴谋诡策,也不想再争些什么,许是认命,许是不甘。她只想问一句她的兮风:为什么?
兮风站在她面前,温柔地拭开她额前的乱发,道:“这数百年间,有太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毕竟还不是神,哪有那么多答案给他们。不过今天,我可以告诉你。”他骤然贴近她的耳侧,好听的嗓音软软绵绵地穿过她耳边,那是归雁城巷陌里穿过的情语旖旎,还是谁家窗前风铃叮咚,声声慢慢,恍恍惚惚。将军忽然侧脸,如晨星破夜,最亮的那颗星开在了他唇畔,竟轻落于她额上,缱绻旖旎,如云穿过了风海,蝴蝶蹁跹于蔷薇,蜻蜓点翼在水边。
“牧画扇,你没有想过,我将你养大,只是想十八年之后可以亲眼看着你痛苦地死吗?”这是牧画扇短暂的人生里能记起的这个男人最后的温柔,也是最歹毒不见血的一刀。牧画扇此时耳里听不见其他了,好像刚从悬崖峭壁摔去三魂六魄,耳边嗡鸣鸣,一遍遍响着他的话。她想,她定是痛得痴了,痛得傻了,才能在兮风眼里看见一片彻骨的恨意。原来你居我身边十八年,只想看我死。可十八年间有那么多机会,你为何不杀了我?最易之事,从起初我要饿死于乱葬岗时,你当未曾看见不就一了百了?千回百转,你想让我死,其实只需说一句:牧画扇,我希望你死。
十八年了,从初见至今,整整十八年时光。她曾匍于他脚下,心甘情愿地跪拜,视他如神。而直至今日刀剑相向她才发现,这时光吝啬残忍,唯一留给她的美梦,叫贪恋。她曾妄图用毕生温情去暖他的心,可直到今天看见他眼里彻骨的恨,她才知晓:暖醒的蛇,是会咬死人的。他们之间,本就隔着生离死别,隔着神与人,隔着恨,隔着心。
那不是她的神。十八年前,在她牧画扇面前的,就是一座无人可住的华美冰城。她木然看着他,好像一生的表情全死在了兮风那句话里。“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恨我。可既然是你兮风,那么你的恨定是有原因的吧。”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好像是奄奄一息之人最后一口呼吸。“十八年前,你救了我。十八年后,你要杀了我。我命起于你,止于你,也算圆满了。”
“你曾问我,这世人缘何而悲。”兮风的声音飘散开来,抬手拿刀的姿势,美得像是地狱里盛开的紫苏花。“今日,你会明了。”他,动了手。“我一直很好奇,扇尊你可曾为自己流过一滴眼泪。会很痛的,莫要哭得太难看。”
第一刀,是划开了她的衣。第二刀,割开了她脊背。第三刀,刀入皮肉。第四刀,刀碰第一块脊骨。第五刀,刀尖剜入骨缝,上扬。第六刀,骨筋撕裂,髓断之痛。第七刀,浆液横流。第八刀,刀尖更深,承载了那人的恶意,如蛇一般钻入她的神经。第九刀,他剜出了她第一块骨,在她已赤红的眼瞳里晃荡着:你看,你的脊梁并不如传说所言那么坚不可摧。整整七十八刀。
痛吗?痛!这般痛,是一把钝锈的铁勺慢慢挖着心,是一把朽坏的铁锯慢慢锯着魂。所以鲜血蒙了眼,苦淹了五感。但牧画扇忍了下来,不但忍了下来,她还慢慢数着,到底是多少刀。年少时听闻有位大英雄刮骨疗伤,谈笑自若。如今,她也想问问刑架之下的人们,她垂死之时的模样,可如她毕生所愿,有着一个英雄的轮廓。那些人里,有她的朋友熟人,也有与她一面之缘的人。那是她一命换来的十万条人命,是她一人愿战万马千军的意志,是她敢提扇敌一国的勇气,是她愿意跪着死去也不要十万人陪葬的选择。她曾以为,她站在那座高高的城门前,就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身后那座城,曾是加冕于她身最坚韧的铠甲,亦曾是她心上最柔软的弱点。然她牧画扇想尽天下之事,看破天机,也无法参破,这般天意给她一个最可笑的结尾。
不知是谁哭喊了出来:“扇尊,对不起,可是我家阿宝还小,他不能死啊!”这声哭喊撕破了人群死一般的寂静,也撕毁了这世界施舍给牧画扇的最后一点温存。“扇尊,我知道是你保护了我们,可是我们还不想死,对不起!将军,快杀了这个女人,她是阳煞!她就是,我能证明!都是你这个妖女!如果不是你,隆国怎么能打进来!都是你害的,我的儿子死了,都是因为你,什么扇尊,什么大英雄,去死吧!牧画扇!”
四周纷乱似一场大戏,牧画扇想起年少时自己曾拽过一人的衣角,哭喊着要偷溜出去看年关大戏,可真看完了戏,她却只记得那少年嘴角的糖葫芦渣亮闪闪像天上的星子。然而星子从九天跌落凡尘,她的回忆戛然而止被撕开道道血痕,剥皮剜骨一层层揭露,直到最底,最里,她才忆起第一次见面,有个比她高出好多的清秀少年,将她从坟里刨出来,笑眯眯地说:“哇,你好像条野狗。”牧画扇终于哭了。
“扇子你看这座城。无论何时,这个有我有景儿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所以,请好好保护我们的家。”那是谁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告诉痛哭的她,这个叫归雁城的地方是她的家。怀瑾,你曾告诉我,每年秋分,会有一群群孤雁来到这座城,他们或是受伤或是离群,归雁城因此得名。那么怀瑾,你告诉我,你不要我了,景儿也不要我了,兮风也不要我了,这座城也不要我了,我又该回去哪里?“哈哈哈哈哈哈!”牧画扇仰面大笑。世人缘何可悲?她终于懂了。她懂了世人,也生平第一次懂了自己。